第八章陷阱(2 / 3)

顧明淵皺眉思考著如何下筆,餘光卻不由得瞥向她,子荷的神色那樣安寧,仿佛不是在為自己準備除位的旨意,而隻是紅袖添香的風雅。屋裏一時安靜下來,唯有墨香縈繞在鼻間,男人微微出神了……遠處就在這時傳來了“嗡”的一聲,不知是哪個寺廟撞了鍾,仿佛一盆微涼的水澆下來,心火就這麼漸漸消散,顧明淵沉沉地吐了一口氣,心說自己是怎麼了?為何要遷怒子荷?一個庶妃而已,她無視自己旨意,擅闖中院,了不起就是降位思過,怎能讓她回去當丫鬟這麼荒唐?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你現在出去還來得及,本王可以當你沒來過。”顧明淵皺眉給自己找了個台階。子荷卻笑著搖搖頭,聲音柔軟:“王爺,奴婢心甘情願。”堂堂一國王爺,問一次已是極限。顧明淵心中歎息,也惱子荷不知好歹,皺著眉,終於慢慢落筆:茲有庶妃鍾氏,於微處蒙恩提拔,然不知自躬反省,甚恃寵而驕,不服管束,即日起罷黜妃位,貶為三等丫鬟,以儆效尤。他放下筆,也不看子荷,隻麵無表情道:“你要的,拿去吧。”子荷雙手捧起那張宣紙,一點兒一點兒慢慢看過去,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最終回複了一貫的素雅淡然,她後退兩步,像當日受封那般,輕輕蹲身福禮,“奴婢,謝王爺恩典。”顧明淵驀地一陣煩躁,蹙緊眉頭坐下,揮揮手道:“出去吧。”胳膊放下時卻碰到了剛才多拿出來的墨棒,他執起來,也不回身,直接往身後的梨花木架丟去。墨棒精準地被拋入格子裏,卻不料正好碰到上層一塊已微微晃動的木板,電光石火間,那木板砰然落下,連帶著上麵的棱角鋒利的珊瑚飾品一起翻了下來!子荷原本低垂著頭,注意到前麵的異動,身體陡然一僵,“啊”地驚呼一聲,身體卻比聲音更快!仿佛本能一樣撲了過去趴到顧明淵身上,右手高舉,就這麼生生接住沉甸甸落下的珊瑚!一根尖銳的刺“撲哧”一聲刺進了她手心的皮肉,鮮血頓時噴湧而出!“唔--”子荷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卻死死咬住唇,忍下了到嘴邊的痛呼,她左手顫抖著伸出去,用力托住自己的右手,慢慢挪動著托著珊瑚到砸不著顧明淵的地方,這才哆嗦著將珊瑚扔到地上。 這時,鮮血已經滴滴答答地洇濕一大片地毯了……“奴婢失儀,請王爺恕罪……”她顫抖著退後兩步,離開他的懷抱,跪在地上道。顧明淵雙手緊緊握住打磨得光滑圓潤的雕刻扶手,沉默了。他是習武之人,早在那個珊瑚稍有動靜的時候,他就已經覺察到了,並且本能地想要往前躲閃。可是子荷卻比他更快,她撲過來抱住他,為他擋下任何可能的傷害。那樣決絕的姿態,讓他恍惚間有了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個女子想保護他,不計代價地保護他。一個女子而已,多麼傻。他看著她因疼痛而泛白的麵容,額頭的冷汗洇濕了她鬢角的發,那姿態少有地狼狽。他看著眼前的女子因他的無話而吃力地站起,一步步慢慢後退,臨走時,還不忘用完好的手撿起地上那張罷黜的旨意。他忽然覺得……心裏很不舒服。這個女子似乎永遠是這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有時甚至根本不用他開口,就像現在這樣,拖著受傷的身體自己離去。她這一生做的最大膽、最主動的事情,大概就是找他討要了那道要當回丫鬟的王旨。她說,榮華富貴比不上能伺候在他身邊。她大概是真心的。顧明淵想。心底發出一聲歎息。“等等。”他沉聲叫住了即將拉開門閂的女人,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走過去,在她身前投下了一片陰影。“王爺……”子荷忐忑地微微抬眼看了看他,低聲喚道,帶著疑惑。他不回答,隻是忽然伸手拉住了她受傷的右手,子荷痛得低喊了一聲,馬上又忍住了,臉色更白了幾分,也不敢抽回手,就那麼眼裏含淚地看著他。他的眸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另一手迅速拉開外袍,從裏衣裏扯下一條雪白的布--而後,迅速將布條纏繞在她的動脈位置,用力勒緊。做完這些之後,他才放開她,負手而立,低頭望著她淡淡道:“你倒是不怕流血。”子荷仿佛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道:“奴婢賤命……”她話還沒說完,就見顧明淵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好像不高興了的樣子,子荷住了口,不敢再言。顧明淵的目光停留到了她一直攥在手裏的宣紙上,突然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子荷看著那骨節分明的手指猶疑了一下,遲疑著將旨意放到他手裏。顧明淵抿唇展開,幽深的視線看著墨汁未幹的字跡,不知在想什麼。“你當真想留在蔽詞?”他驀地開口。子荷心中一顫,福身小聲應道:“是,王爺……”顧明淵深深地盯著她,寂靜仿若將這一刻無限拉長,以致在未來的很多很多年,子荷都難以忘記這一日所發生的一切。他說:“好--本王如你所願。”然後,那個男人大步走到門口,拉開了房門,對外頭守候的侍婢道:“叫太醫過來。還有,宣本王口諭,庶妃鍾氏賜封號‘荷’,自即日起搬入蔽詞偏殿,伺候本王日常起居。”攝政王府自顧明淵登位迄今十年,子荷是繼雲羅後第二位奉旨常住蔽詞的女人,更是後院第一位與王爺同居的妃子。子荷呆呆地盯著顧明淵的背影,下一瞬,雙手捂住臉,壓抑而放肆地哭出了聲來……“王爺,奴婢不值得的……王爺……”那一聲聲含著淚的呼喚,配著染血的手,足以融化任何男人的心。而此時,顧明淵也不過是個尋常男人。“過來。”他朝她伸出手。子荷一步步走過去,流著淚慢慢握住他的手,靠進他的懷裏,他的胸膛堅硬而寬廣,是天底下最強有力的港灣。屋外,明亮的日光下,所有王府裏最有頭臉的,顧明淵的隨身奴才丫頭們呼啦啦跪了一地,磕頭發出山呼般的叩拜:“荷妃娘娘萬福金安!”那一聲聲,震天動地,子荷哭得情難自抑,心底卻是一片無波的湖水。終於到了這一日,她終於有了去爭那王府第一人的資本。

同一時間,清虹苑內,顧文傑將自己關在房裏快兩個時辰了,不去上學,也不肯用膳。靈兒趕到時厲聲將奶娘丫鬟婆子訓斥一通,責怪她們到現在才來通知自己,等焦急生氣的形象做夠了,才問起原因。“到底是誰惹傑哥兒不痛快了?”她神情威嚴地掃視過眾人,看大家都不說話,冷笑一聲,“沒人出來?那還不好說,所有人都拉下去打三十大板!”“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一群老弱婦們哭喊聲響成一片,都拚命朝靈兒磕頭。“奴婢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啊!都盡心伺候不敢有絲毫懈怠啊!”“是啊,娘娘,打從清晨宣旨太監走了少爺就這樣了,奴才們真的冤枉啊!”

“娘娘明鑒……”一堆亂七八糟的告饒聲中,靈兒敏感地抓住了一句話,難道是……她眸底閃過一道暗芒,臉上卻不動聲色,目光微微掃過緊閉的門扇,故意揚高了聲音道:“既然問不出個準話,就把這群不中用的奴才全都打發出去!”“不要!別--別趕走奶娘……”果然,屋裏響起了顧文傑有氣無力的聲音,下一刻,門打開,一個臉色暗沉神情萎靡的男孩走了出來,倒真有幾分太醫說的壽數不長的模樣。靈兒一看他的樣子就情緒失控地驚呼出來:“文傑!才一晚上怎麼你就成這樣了?”那憤怒與痛心竟全不似作假。須知文傑可是她後半輩子的指望,在他沒有留下嫡子之前,她比誰都希望文傑長命百歲。她轉過身,怒視台階下的奴才們,這會兒真有了打殺她們的心了。文傑卻虛弱地開口:“……你進來吧,一個人。”說完,默默讓開了門前的路。靈兒低頭看了看文傑,猶豫片刻,終是陰森森地交代一句:“流珠,看好她們。”然後拔腳朝屋裏走去。文傑待靈兒一進去就沉默地關上了門,獨自爬到榻上發呆,也不看靈兒。其實從蕭氏死後他就經常這樣子,但又與現在不同--那個時候,這個孩子的眼底至少有恨,有神采,有種信念在支撐著他。“為什麼不去上學?”靈兒心底有了隱隱的揣測,臉上卻不露半分,隻生氣地問。“我上學還有用嗎?念書有用嗎?得到父王的誇獎有用嗎?”文傑回頭,一字一字緩慢道,麻木的表情配在他稚氣的臉孔上隻叫人覺得心裏發寒。但他到底還是個孩子,說著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他拚命用袖子擦著,最後嗚咽地捂住臉,“沒用了!沒用了!母妃再也看不到了,就連害死她的人也要走了……”“你人生的意義難道就隻有你的母親嗎?”靈兒冷冷道,“她去世了,你就也跟著不想活了?像你這樣,就算雲羅不遠嫁你又能拿她怎樣?簡直是沒出息透了!”顧文傑愣住,這幾日他鬧脾氣鬧失落,所有人無一例外都在柔聲安慰,都憐憫他是個沒娘的孩子了,靈兒還是第一個這樣對他疾言厲色的人。他一下哭得更厲害了,大喊道:“是,我是沒出息!反正母妃不在了,你們都可以隨意欺侮我了!你根本沒把我當你兒子!”“對,你的確不配做我徐靈兒的兒子。”靈兒深吸一口氣道,她彎下腰,雙手握住文傑單薄的肩膀,清到犀利的眼睛好像要刺透人心,“你覺得生母死了很可憐是嗎?你覺得雲羅這個仇人走了,你就是再風光也失去了意義是嗎?我告訴你,你錯了,你生來就是天之驕子,你必須要高高在上,你的尊貴不是為了讓你的生母驕傲,不是為了拿來報複你心中的仇人,而是你與生俱來的血統注定。你的從小錦衣玉食,起點不知道要比那些貧民家的孩子好多少倍,若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要自暴自棄、自怨自艾,那好,我成全你,我放棄你。”她靜靜地盯住文傑,神色冷淡而疏離,轉頭就要走!“不要!你別走!”文傑望著靈兒決絕離去的背影,整個人被恐懼包圍,手腳冰涼,哭鬧著連滾帶爬地從榻上跌下,腿摔疼了都顧不得,跑過去抱住靈兒的腰,“別不要我!母妃……母妃……”他哭得身體都戰栗了,打著淚嗝兒不斷道:“不要、不要丟下我……”不過是個孩子啊,再裝作苦大仇深,再喊著讓所有人都走,其實內心希望的也不過是大人來圍住他,哄著他。靈兒的唇邊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很快又斂去了,她回過身,半蹲下來,嚴肅地望著文傑道:“不鬧了?”文傑怕了,紅著眼,咬唇慢慢搖頭。“還敢不敢逃學了?”文傑吸吸鼻子,又搖了搖頭。靈兒這才舒了口氣。大棒打完,也該給甜棗了。她將那個孩子鬆鬆地抱進懷裏,初時文傑還有些僵硬,但與曾經的蕭氏相同味道的香料,很快就讓這個孩子放鬆下來,軟軟趴到她的肩頭了。她笑了笑,說:“文傑,你還小,未來的人生還有很長,你有著大好的前途。你母親的事……我知道對你打擊很大,但那都是大人的爭鬥,我和珍妃都不希望你長久地陷在悲傷或仇恨裏,作為你的母親,我們隻希望你能健康開心地長大,成為一個頂天立地,對國家、對王府有用的男人。”“可是那個女人--”“雲羅郡主已經離開了,走得遠遠的。”靈兒淡淡地打斷了他,“你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到她了,你還要為一個記憶中的人耽擱人生嗎?”文傑久久地沉默著,王侯子弟本就早熟,他雖然隻有六歲,可靈兒的話他都聽懂了,不僅聽懂了,他還聽出了靈兒的一片仁慈之心。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和這位靈母妃,跟雲羅都是敵對的。但靈兒沒有教唆自己去恨雲羅,反而勸他心懷寬廣,積極麵對人生。她在卑微時曾經被母親欺負過,被自己辱罵過,按理應該討厭他們的,可靈兒封妃後非但沒有報複刻薄他,反而一力袒護全心善待。母妃出事時靈兒的表現他不說,可全都記得。這個女人,其實對他真的很好。以前他一直有意地忽略著這一切,不過是因為生母健在,他不願對養母投入太多感情,他早晚要走的啊。可是如今,他真的隻有靈兒了,隻能依靠她了。靈兒說得對,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隻會毀了自己。母親死了他就該長大了,仇人離去他更要自強,隻有他強大了,有朝一日才可能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母妃,你放心吧,我……我明白了……” 靈兒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好像在確定他是真的想通了,然後才站起身,細細為他收拾好淩亂的衣裳說:“能想通就好,今日就休息一下吧,不過明天要把今日落下的功課補上才行。”文傑點點頭,目送著靈兒遠去,直到女子的背影都遠得看不到了,才慢慢摘下了脖子上的白玉吊墜,看著那晶瑩剔透的小老虎發了會兒呆,最終回屋將它收到抽屜裏,然後,打開那個精致的檀木盒子,戴上了收藏已久的靈鳥懷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