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流珠叫小丫頭們都走遠些,然後才困惑地壓低聲音對靈兒問:“主子,您為何要勸傑少爺別恨那位了?若……若哪一日傑少爺上位了,沒準還能幫您報昔日之仇呢。”“仇?我與雲羅又有何仇?”靈兒卻似全不在意,“她是死是活與我何幹,我隻要她離我遠遠的就好了。”何況,殺母之仇又豈是她三言兩語能抹滅的。與其讓文傑繼續被仇恨陰霾壓得喘不過氣來,倒不如激勵他自強,對自己更有利呢。隻是這些,她沒準備和流珠解釋。不知不覺間又走到了那條蜿蜒的石子路上,靈兒踏著當初陳盈姍摔倒過,流血過的石級,悠閑地散著步,淡笑著觀察這座處處精致又雄偉豪華的府邸,驕傲矜貴的模樣,仿佛她已經是這裏的女主人……多不容易啊……她在涼亭處停下,俯覽著腳下的湖水,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蕭氏死了,盈姍流產,雲羅遠走,容庶妃失寵,她終於鬥倒了這府裏的所有女人,自今而後,再沒有人能和她爭了。未來皇後之下,她就是天下第一權勢女子。隻要想到這些,她就覺得以前所有的苦難、屈辱、隱忍、謀算,都是值得的。
靈兒心情大好,回頭對流珠問:“王爺回府了嗎?”流珠蹲身道:“回主子,王爺早就回來了呢,不過一直在蔽詞裏沒出來過,還吩咐不許娘娘們去打擾。”“哦……”靈兒自動忽略了流珠最後一句話,微仰著頭,抬起青蔥一樣的玉指,“既如此,我們就去探探王爺吧,吩咐廚房燉一盅上好的補品來。”流珠隻是稍一猶豫,就笑著伸出胳膊扶住了靈兒的手,清脆道:“是,主子。”王爺不許娘娘們去打擾,可如今她家主子,又哪是尋常娘娘呢?就這樣慢悠悠溜達到蔽詞附近,遠遠見到管事太監捧著什麼往後院方向走,隱隱還能聽到清道鞭的聲音,應是傳旨去了。靈兒挑挑眉,不以為意地回過頭,繼續朝前走,旨意的內容她大約猜得到,早上郡主被許出去了嘛,現在無非要備嫁了。府裏的庫房又要清一清,但靈兒的心情倒是很好,那點子東西算什麼,她的後福大著呢。那邊,小廚房的人早就趕到了。公侯之家的下人對於上層風向最是敏感,靈兒上位是大家心中默認的結果,對於她的吩咐,後廚不敢不盡心,廚管事放下所有事,親自盯著人燉了阿膠鮑魚濃湯煲,然後提著籃子顛顛趕過來。靈兒見到他,淡淡笑了一下:“沒想到是你親自過來了,倒是勞煩了。”那管事馬上跪下,討好道:“娘娘這話折殺奴才了,奴才們就給主子使喚的。”說著,雙手呈上食盒。靈兒矜持地點點頭,以眼神示意流珠接過來,又賞了幾顆金瓜子,這才目不斜視地從他旁邊邁過去了。小全子聽說她來了,一路小跑著過來迎,苦著臉打千行禮,“喲,靈主子您怎麼來了?您看王爺才說了不要娘娘們探望……”“我有重要府務要和王爺稟報。”靈兒聲音柔和,語氣卻不容忤逆。聽靈兒這樣說,小全子哪裏還敢攔?隻能無奈地跟著她往裏走了。蜿蜒曲折的回廊上,靈兒端著補品,與子荷狹路相逢。靈兒眼睛一掃子荷的裝束,藕荷色寬鬆銀紗上衫,下罩著一件淺綠色襦裙,那家常的姿態就跟她不是走在王府最莊嚴的中院,而是自己的後花園一樣!靈兒心裏不喜歡,回頭皮笑肉不笑地對小全子道:“不是說王爺不許後妃來打擾嗎?怎得鍾妃還在此處?”說著,不等小全子答話,又對鍾氏做和藹可親狀,笑道:“鍾妹妹你穿這身衣裳真好看,我那兒還有兩匹素色的料子,回頭你去取了做衣裳吧--”她忽地一頓,話鋒一轉道:“但是啊,這無規矩不成方圓,你既是來蔽詞拜見王爺,不說穿吉服吧,至少得是正裝啊。這回就算了,以後可得注意著些。”
“這--”子荷一臉無辜狀,“娘娘教誨得是,隻是正裝還須佩戴頭冠,我整日走著也有些不便。”“整日?”靈兒狐疑地下意識反問,心裏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小全子這時才終於找到了話縫,深悔剛才沒有在靈兒一進來時就告知,愁眉苦臉跪下道:“都是奴才們的失誤,娘娘可能還不知道,王爺晌午才下了旨,鍾主子賜封號荷,以後就住在蔽詞,就近伺候王爺起居……”靈兒的身體一動不動,整個人就如被打了一悶棍似的,呆住了,恍惚間隻能看到子荷垂眸淺笑,微露得意的模樣。 想想自己剛才說的話,簡直就是個傻瓜!子荷來蔽詞哪裏是拜見的,根本是回家!既然是回家,又何必需要日日穿正裝?可是……王爺怎能這樣對她……在府裏無正妃的情況下,在與她一起代掌府務的雲羅遠嫁的情況下,在所有人都認為她上位是必然的情況下,將子荷遷入蔽詞!這跟當眾打了她一耳光有什麼區別!因為怒意,仇恨,嫉妒,靈兒的麵容在一瞬間幾乎有些扭曲,她雙手攥得死緊,精致的寶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痛得她想要尖叫!想要反駁!想要過去撕了子荷那張偽善的故作嬌柔的臉!但是她知道,她什麼都不能做。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勉強擠出一絲溫和的笑容,說:“那真是恭喜妹妹了,晚上我叫眾位妹妹一起來吃個飯,也算恭喜妹妹喬遷之喜。”“多謝姐姐。”子荷不卑不亢地福身,到了今時今日,她已經沒有對靈兒曲意討好的必要了。兩個女人相攜著朝院落深處走,親昵地說著女子的悄悄話,肩碰著肩,臉碰著臉,仿佛她們生來就是一對好姐妹一般。終於,走到了書房外,靈兒仿佛才注意到子荷丫鬟手裏提著的籃子似的,故作詫異地問:“喲,原來妹妹也是來給王爺送吃的?真巧--”“的確是來找王爺的。”子荷柔柔一笑,故意忽略靈兒話中的“真巧”,回頭從籃子裏捧出安神茶,漫不經心地說,“不過倒不是送吃的。我方才已勸著王爺好歹用了些東西,膳後他說想喝我親手調的安神茶了,這不,我趕緊給他弄了,喝了好伺候王爺歇個午覺。”頓了頓,她的視線在流珠捧著的托盤上微微一掃,又故作無奈地歎道,“您說王爺也真是的,中午那餐台上剩了好些上好的補品湯羹,王爺通通不要喝,就要這口子茶……”靈兒麵上的笑意淡了些,靜靜站著不說話。
子荷也不追擊,含笑欠身,就要拿起安神茶往裏走,卻被靈兒忽然伸手攔住。“妹妹侍奉王爺許久也辛苦了,不如這茶就給我拿進去吧,我正好有些府務要和王爺商談。”她抓著托盤的另一邊,說話聲音溫柔,語氣卻不容忤逆。而子荷,沒有放手。她緊緊抓著托盤,身子紋絲不動,眼神沉著靜然,緩緩道:“王爺命我--親奉茶入內。”“轟隆……”狂風大作,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樹枝落葉被巨大的旋渦猛地卷向高空,靈兒目光陰沉,與麵容沉靜的子荷默默對峙。這一刻,仿佛時光倒退,紛亂的歲月就這樣扭曲重合。那是在多久以前,她矜持地立於門外,對侍婢子荷交代道:“給我吧,你出去伺候。”那個婢子,柔順無聲地退出門外。而今,她對已是荷妃的婢子柔聲笑說:“妹妹也辛苦了,不如交給我拿去。”那位荷妃,冷淡孤傲,“王爺命我--親奉茶入內。”屋裏響起了顧明淵的聲音:“誰在外麵?是子荷嗎?”“是,王爺。”子荷微微一笑看了看她,對裏麵答道。“站著做什麼?進來。”顧明淵道。子荷輕笑,一隻手推開門,嬌小的緋色繡鞋踏地,邁入屋內。顧明淵站在書桌後,抬起了頭,一隻手還拿著狼毫。他對子荷一笑,朝她伸出了手。門外,靈兒沉默地看著這一幕,感覺身體裏的溫度在一點點流逝,手心冰涼,動彈不得。流珠擔憂地輕喚她,而她恍如未覺。她想到了一個時辰前,在石子路湖邊,她看著腳下的王府,自以為從今而後,再不需爭鬥,因為她已站到了王侯誥命之巔。現在,她明白自己錯了,錯得太離譜。在這座巍峨宏偉,金碧輝煌,已經屹立百年,充斥著這個國家最高權力的府邸裏,其實爭鬥永無休止。不進則退,退後就是萬丈深淵。“娘娘……”流珠看著靈兒的樣子恐慌急了,幾乎要落下淚來。她用力拽拽靈兒的袖口,眼睛不住瞟向屋內伉儷情深的兩個人,哽咽著勸道:“主子,您別這樣,咱們回去吧……”半晌之後,被晃悠得醒過神來的靈兒才遲緩地一點點轉過頭,對流珠輕輕一笑,吐出一個字:“不。”她伸手,拂掉了流珠拉著她的手,目光看向屋裏,說:“我要進去。”她還要進去,繼續鬥下去。她還是王府第一側妃,她不會輸。靈兒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下自己精致瑰麗象征著權勢地位的服飾珠串,打起最溫婉適宜的笑容,輕移蓮步,朝前蹲身福禮:“妾身徐氏,求見王爺。”“轟隆!”天空爆出震天動地的一聲響雷,這場壓抑許久的大雨,終於以勢不可當的勁頭降下。落葉、飛沙、走石,還有那些嬌嫩的盆栽花,都被暴風卷入空中,從此永遠消失在時光動蕩的洪荒裏,唯有深根紮入泥土裏的參天大樹,才可同日月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