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刹那緣(1 / 3)

那具人骨忽然說話了:“你終於看到了。”

這一聲把彭碗兒一直挾在懷中的酒壇都驚落了。那酒壇落在地上,片片而碎。隻聽他控製不住地顫聲道:“你,你……”

“你想問,我是人還是鬼是吧?”

彭碗兒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隻聽那人道:“在沒見過我的人眼裏,我依舊是人;但在見過我的人眼裏,我已是鬼了。”

說著,眼前忽有輕紗飄蕩,是那床邊的素幔忽然被放了下來。彭碗兒的目光被吸引得一轉。然後,幔子一卷,人影重露,那一張凳上,這次,已活生生地坐著一個人。那樣的五官,依稀宛然……夜雨落如洗,眉眼峻似初……還是那日彭碗兒在酒樓裏見過的那個少年。

燈兒姑娘一身男裝打扮,穿的就是那具人骨身上的袍子。她的聲音幾乎也象一個少年男子,隻聽她低笑道:“我學他的聲音學得還象吧?三年了,三年下來,連桑老人也以為我隻是受了傷,在閉關治傷,沒想到,我早已不在。這個世上,還有誰能象我這樣費盡苦心,學得聲音這麼象他呢?”

——燈兒姑娘,是她!隻見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燭光之下,神情又恢複了一個女子的神態。隻聽她悠然出神道:“‘江湖頷’之名,在南昌依舊清響不絕。可有誰知道,其實三年之前,他就已經死了呢?”

彭碗兒驚絕道:“他怎麼會死了?誰、誰又能殺得了他!”

燈兒姑娘一轉眼,眼睛忽對上了彭碗兒的眼。隻聽她低歎道:“別人是不能,連布一袍隻怕也不能。可他,自己能。”

彭碗兒張口結舌,當場怔住:難道,難道燕涵真的死了,而且還是自殺?他如此聲名,如此清華,如此門弟,還有什麼理由自殺?

卻聽那燈兒姑娘淒然一笑道:“其實,他本不必死的。但他即是這樣的人,又是這樣的世家子弟出身,從出生起,就承家門清華之譽,隻是旁人怕萬萬也想不到:所有世家中隱藏最深的罪惡,也必將為他所承擔。”

她輕輕一抬眼:“今天,他的死訊的最終還是為人所知了。桑老人是最先知道的。我知道他一直就有心中懷疑,隻是不願相信。直到昨天,甘五姑闖進園來,燕涵都一直沒有開口說話,老人家就更懷疑了。他當年為燕涵所救,發誓為奴。因為他老人家本來一生無家,跟了涵公子後,也就把這十九宅當做家了。你一定奇怪今晚進來為什麼全無阻礙?因為,桑老人知道他死訊後已發狂疾走。我估計,他是找‘七月十三’去了。他也是個有血性的人,哪怕已老。燕頷一去,他已了無生趣。他是會拚命的。但,你不知道‘七月十三’這次來的是什麼人,這一次,就算桑老人出手,就算我這磨砂樓子弟冒他之名出麵,也是再也扛不住的了。如果我所猜得的話,最遲明天,桑老人必將喪生在‘七月十三’手下。”

彭碗兒更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卻聽那燈兒姑娘低低歎道:“算一算,認識他已有多少年了?十三年,還是十四年?乍雨乍晴春亦老,緣去緣來不曾圓。我這一生,是欠他的了。我從小在‘磨砂樓’長大。我的師傅們,一天到晚都在磨砂。她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找來一塊光潔已極的鏡子,用砂子磨,直磨到粗糙起來。她們說:這世上一切光鮮亮麗的東西都不能長久,是不可相信的。我當時還不信,沒想到,最終,還是不能不信呀!”

彭碗兒聽著她在那裏自喟自歎,也不能全明白她在歎息什麼。他這麼伶俐的口齒,卻也插不上話來。卻見燈兒姑娘行至榻邊,伸手在頸側發上用指繞了繞:“我十四歲時碰到他,他比我大三歲。那時我還正是曉芙玉露一樣的年紀,因為沒出師門,不能跟他多走動。可遇見了,卻也就記下了。這一世之人,才凋能仿佛他一二的,又能有幾個呢?”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箕錢堂下走,當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她忽低低唱起,麵上露出畫卷般的神色,悵然垂涕道:“真是,何況到如今啊……”頓了頓,她眼波宛然流轉,忽然側望向斜對麵的彭碗兒:“你說,當時那一麵,我記下他了;他會,記下我嗎?”

彭碗兒望著她的側臉——他本不懂男女情事,可聽這燈兒姑娘錯雜說來,猛地就覺得有什麼東西繚繚繞繞地纏進自己的心裏,不由得不一餉心酸。

他狠狠地點著頭,生怕表現得還不夠的樣子,低聲補道:“會的,他一定會的……隻要是個男人,見到你,就一定會記住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卻聽那燈兒姑娘婉然一笑道:“隻怕未必,我們磨砂樓中,雖傳媚術,但是,那時我並未習及。而且我那時年小,一味嬌憨,他不見得就記得住的。可是,多年以後重見,他總會有印象的了吧?可一直都是我追他逃。隻是那時,我好多事都不懂。那時他已名滿江湖,人稱‘江湖頷’,傳言以劍法、輕功、內家拳掌都避居江湖第二。榜外榜眼、江湖之頷,但他的一身才凋,隻怕稱得上是舉世無二的吧?他隻認真地看過我一眼,剩下的時間,就是逼他相見,他也多半是眼神空掃。我隻能在裏麵看出憂鬱。可是那時都不懂。我不懂他心裏麵的那個心結……不懂以他身負之重撼根本已無力來愛。隻是怨他,恨他,毀他不倦。你知道燕仲舉為什麼這麼恨他,不惜勾引‘七月十三’來殺他嗎?”

彭碗兒搖搖頭,這一點他也一直好奇。卻見那燈兒姑娘微微一笑,目現睥睨道:“這世上的世家舊族,外表清華,其實,有哪一個又真是表裏如一那麼好的了?你隻怕也不知古藤庵與醉花蔭的來曆。這兩件事,卻是一直糾結在燕涵他心裏的結。在百十年前,南昌燕家,不知是出於哪個夫人的一時好心,在南昌附近,開辦得有一個‘慈幼堂’。那‘慈幼堂’裏,收容的卻都是女嬰,是給南昌城那些隻愛兒子不喜女孩兒的家庭丟棄或救下來未及溺斃的女嬰一個生息之所的。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燈兒姑娘頓了下:“……那‘慈幼堂’,卻已成了南昌燕家這些外表光華、卻暗藏禽獸之心的男人們的一個淫樂之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