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碗兒先還沒聽懂,明白過來後,眼神裏不由劃過一道怒光。隻聽燈兒姑娘歎道:“可惜,我當年卻全不知情。識得燕涵時,也隻見到他那風光無限、爽落瀟灑的表麵,不知道他內心為這件事所一直遭受到的折磨與悲哀。他大概也就是十七歲左右知道的這事吧,我不知道他當時一個弱冠少年,在族內輩份又不算高,還不是長門長枝,是怎麼決定來管這件事的。南昌燕家門中不乏好手,又極講位份尊卑。可慈幼堂中……”燈兒姑娘的聲音忽轉尖厲:“……多是十來歲的女孩兒。這樣的淫辱,說來都令人發指。我不能知道那些男人究竟怎麼想的,讓一些未及成年的幼女輾轉呻吟於他們胯下就真的會有快感與威權?燕頷本不打算成名江湖的,而江湖人隻怕也少有人知道,燕涵他平生第一次出手,就是為了這些女孩兒。他第一次的出手就是與族人之鬥!那一次,真是他家門中少有的一場內訌大亂。燕涵出手,連廢族中十餘好手後,才有長輩出來,充和事佬,擺平了這件事。所有女童,要麼寄養入別的慈善之家。那些年紀大的,不想走的,與多病的,就入了十九宅所蔽護的古藤庵。燕頷卻還是不放心,有幾個銳意圖強的女子,燕涵就介紹她們拜師,習得武藝,醉花蔭一派也是那時創立起來的。”
“如果這件事也就到此了結,未嚐不是一件幸事。燕頷之所以成名江湖,實是為,他實在不願與家族中人內鬥,想憑族外聲名壓伏住本姓中人的惡念。可是,悲哀的是,在我重新遇到他時,他卻再次發現家門之恥重演!那些人,那些他原來以為並沒有卷入這件醜事中的族中耆宿,那些充過合事佬的長者,包括他的叔爺輩,原來也都淌過那趟混水的。更可怕的是,那些年他少在南昌,燕族中人什麼都瞞著他,隻求他在外麵給家族爭到好顏麵。你知道以燕涵之內氣修為,就算劍術、輕功、拳掌實打實的要避居江湖第二的話,內氣修為上以他的綿泊清純,怎會退居江湖俠少之第二?他是以家族為恥,不願頂著這個招牌再給他們添光上彩。古藤庵中三個幼女慘遭淫喪,是他重回南昌後立刻發現的。他也許就是那時才驚覺,原來當年的事並不算完!哪怕慈幼堂中的幼女當時大半已避居古藤庵,他們燕家的這些人,倒覺得別有風味,魔掌已伸到古藤庵了!他其實可以一切都裝做不知道,繼續當他的清華子弟。因為這次的事,牽連到燕家百分之九十的德高望重的長輩。他要管,卻也同時要冒犯綱常了!”
“可以他的脾氣,偏偏又不能裝做不知道。我與他認真的相識該是在他最猶豫最徘徊不定的時候。他似乎也曾矚目於我,卻從來不曾親近我。為了這一點,我在江湖上給他惹過多少麻煩啊。我是恨他,最後一直追他追到了這個南昌城,卻一直都沒能逼出他一句話來。直到那一天,四年前的那一天……”燈兒姑娘忽然抬起眼,表情變得極為凝重:“……南昌燕家的衰落幾乎就在一天一瞬間衰落下去的。我們外人,幾乎南昌城所有的人都知道南昌燕家出了大事,隻是沒人知道是什麼事。隻知道,南昌燕家的好多人物都從那一天不見了。那一天,當真是‘千棺從門出’呀。偶有殘存的燕家的長輩人物,其後也多避居為僧了。我是好久以後才知道這件事的——南昌燕家,在朝廷,在江湖,都稱得上是百年世家了,沒有人想到那一場禍亂原來出於燕家的內鬥。燕涵他,終於決定還是不能坐視不理。可這一次,他的對手太強大了,不隻是象幾年前一樣清除掉幾個‘敗類’就可以,而是要與整個家族做戰。他們那一天的事故就發生在掛著‘百代澤’的祖祠堂內。燕家中不乏好手,那一天的事,他們已務欲除燕涵為後快。而他,單人隻劍,心中慘痛,卻不能袖手。憑著一把長劍,幾盡廢南昌燕族內數十好手,掂量輕重,或殺或廢。可他也由此而受重傷。”
“直到幾個月後,他才終於對我吐露了一句實話。當時,是我情急之下,逼問他是否嫌我門弟低微,不堪匹配時,他才說了這麼一句:‘可南昌燕,也已衰落了。’我那時才想起當時盛傳於南昌的這場事,沒想他接下來會是這麼一句‘而這場衰落,是毀在我手裏的。你以為我出身清貴……’他苦笑了下‘那我就告訴你這一場清貴背後的故事吧’。”
燈兒姑娘輕輕歎了口氣:“我說不清楚當時他那慘痛的表情。事後我想,他本不必要跟我說這一切的。但他是個好人,他從來沒有給我講過他不能接受我的理由,但他分明用這一場陳述來暗示了他將永生不能逃脫出這場殺戳的陰影,不能逃出誅戳父執的罪惡感,也不能重新開始快樂的活。那時的他,還記掛著讓我不必自恨,不用自己覺得自己不好,才換不來他對自己的好。他想告訴我的而是一切是因為他的不好……”
燈兒姑娘的睫毛一垂,掩住了她心底一聲低低的歎息:“燕仲舉之所以這麼恨他,也就是為了那一件事。長房長門,燕仲舉的父執,幾乎盡遭燕頷所廢。隻是,他不知道,遠在三年前,燕涵他,就逃不出對自己隻劍滅門,誅戳父執的罪惡感,形銷骨立,而終至於,最後……自隕於樓中了。”
她極輕極快地歎了口氣,回轉身,走到榻後,折起那扇屏風,露出了後麵那具披著絲袍的骨頭:“他隻給我留下了這個,他最後留給我的一句話是:‘燈兒,請你幫我看,我的骨子裏還是不是幹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