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如流水去還來,恤寡周貧莫吝財。
試覽石家金穀地,於今荊棘昔樓台。
話說晉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倫。當時未發跡時,專一在大江中駕一小船,隻用弓箭射魚為生。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倫救吾則個!”石崇聽得,隨即推篷。探頭看時,隻見月色滿天,照著水麵,月光之下,水麵上立著一個年老之人。石崇問老人:“有何事故,夜間相懇?”老人又言:“相救則個!”石崇當時就令老人上船,問有何緣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龍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龍欺我年老,與吾鬥敵,累輸與他。老拙無安身之地,又約我明日大戰,戰時又要輸與他。今特來求季倫:明日午時彎弓在江麵上,江中兩個大魚相戰,前走者是我,後趕者乃是小龍。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將後趕大魚一箭,壞了小龍性命,老拙自當厚報重恩。”石崇聽罷,謹領其命。那老人相別而回,湧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時,備下弓箭。果然將傍午時,隻見大江水麵上,有二大魚追趕將來。石崇扣上弓箭,望著後麵大魚,風地一箭,正中那大魚腹上。但見滿江紅水,其大魚死於江上。此時風浪俱息,並無他事。夜至三更,又見老人扣船來謝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跡。來日午時,你可將船泊於蔣山腳下南岸第七株楊柳樹下相候,當有重報。”言罷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將船去蔣山腳下楊柳樹邊相候。隻見水麵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將去。不多時,船回,滿載金銀珠玉等物。又見老人出水,與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寶貝,可將空船來此相候取物。”相別而去。這石崇每每將船於柳樹下等,便是一船珍寶,因致敵國之富。將寶玩買囑權貴,累升至太尉之職,真是富貴兩全。遂買一所大宅於城中,宅後造金穀園,園中亭台樓館。用六斛大明珠,買得一妾,名曰綠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歡暮樂,極其富貴。結識朝臣國戚,宅中有十裏錦帳,天上人間,無比奢華。
忽一日排筵,獨請國舅王愷,這人姐姐是當朝皇後。石崇與王愷飲酒半酣,石崇喚綠珠出來勸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愷一見綠珠,喜不自勝,便有奸淫之意。石崇相待宴罷,王愷謝了自回,心中思慕綠珠之色,不能勾得會。王愷常與石崇鬥寶,王愷寶物,不及石崇,因此陰懷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無因為之。
忽一日,皇後宣王愷入內禦宴。王愷見了姐姐,就流淚,告言:“城中有一財主富室,家財巨萬,寶貝奇珍,言不可荊每每請弟設宴鬥寶,百不及他一二。姐姐可憐與弟爭口氣,於內庫內那借奇寶,賽他則個。”皇後見弟如此說,遂召掌內庫的太監,內庫中借他鎮庫之寶,乃是一株大珊瑚樹,長三尺八寸。不曾啟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愷之宅。王愷謝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錦做重罩罩了。
翌日,廣設珍羞美饌,使人移在金穀園中,請石崇會宴。
先令人扛抬珊瑚樹去園上開空閑閣子裏安了。王愷與石崇飲酒半酣,王愷道:“我有一寶,可請一觀,勿笑為幸。”石崇教去了錦袱,看著微笑,用杖一擊,打為粉碎。王愷大驚,叫苦連天道:“此是朝廷內庫中鎮庫之寶,自你賽我不過,心懷妒恨,將來打碎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國舅休慮,此亦未為至寶。”石崇請王愷到後園中看珊瑚樹、大小三十餘株,有長至七八尺者。內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來賠王愷填庫,更取一株長大的送與王愷。王愷羞慚而退,自思國中之寶,敵不得他過,遂乃生計嫉妒。
一日,王愷朝於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家中敵國之富。奢華受用,雖我王不能及他快樂。若不早除,恐生不測。”天子準奏,口傳聖旨,便差駕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獄,將石崇應有家資,皆沒入官。王愷心中隻要圖謀綠珠為妾,使兵圍繞其宅欲奪之。綠珠自思道:“丈夫被他誣害性命,不知存亡。今日強要奪我,怎肯隨他?雖死不受其辱!”言訖,遂於金穀園中墜樓而死,深可憫哉!王愷聞之,大怒,將石崇戮於市曹。石崇臨受刑時歎曰:“汝輩利吾家財耳。”劊子曰:“你既知財多害己,何不早散之?”
石崇無言可答,挺頸受刑。胡曾先生有詩曰:
一自佳人墜玉樓,晉家宮闕古今愁。
惟餘金穀園中樹,已向斜陽歎白頭。
方才說石崇因富得禍,是誇財炫色,遇了王愷國舅這個對頭。如今再說一個富家,安分守己,並不惹事生非;隻為一點慳吝未除,便弄出非常大事,變做一段有笑聲的小說。
這富家姓甚名誰?聽我道來:這富家姓張名富,家住東京開封府,積祖開質庫,有名喚做張員外。這員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臉上剝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著點燈,捋鬆將來炒菜。
這個員外平日發下四條大願:
一願衣裳不破,二願吃食不消,三願拾得物事,四願夜夢鬼交。
是個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還地上拾得一文錢,把來磨做鏡兒,捍做磬兒,掐做鋸兒,叫聲“我兒”,做個嘴兒,放入篋兒。人見他一文不使,起他一個異名,喚做“禁魂張員外”。
當日是日中前後,員外自入去裏麵,白湯泡冷飯吃點心。
兩個主管在門前數見錢。隻見一個漢,渾身赤膊,一身錦片也似文字,下麵熟白絹緄拽紮著,手把著個笊籬,覷著張員外家裏,唱個大喏了教化。口裏道:“持繩把索,為客周全。”
主管見員外不在門前,把兩文撇在他笊籬裏。張員外恰在水瓜心布簾後望見,走將出來道:“好也,主管!你做什麼,把兩文撇與他?一日兩文,千日便兩貫。”大步向前,趕上捉笊籬的,打一奪,把他一笊籬錢都傾在錢堆裏,卻教眾當直打他一頓。路行人看見也不忿。那捉笊籬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爭,在門前指著了罵。隻見一個人叫道:“哥哥,你來,我與你說句話。”捉笊籬的回過頭來,看那個人,卻是獄家院子打扮一個老兒。兩個唱了喏。老兒道:“哥哥,這禁魂張員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爭。我與你二兩銀子,你一文價賣生蘿卜,也是經紀人。”捉笊籬的得了銀子,唱喏自去,不在話下。
那老兒是鄭州奉寧軍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閑漢。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後,向金梁橋上四文錢買兩隻焦酸餡,揣在懷裏,走到禁魂張員外門前。路上沒一個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蹺作怪的動使,一掛掛在屋簷上,從上麵打一盤盤在屋上,從天井裏一跳跳將下去。
兩邊是廊屋,去側首見一碗燈。聽著裏麵時,隻聽得有個婦女聲道:“你看三哥恁麼早晚,兀自未來。”宋四公道:“我理會得了,這婦女必是約人在此私通。”看那婦女時,生得:黑絲絲的發兒,白瑩瑩的額兒,翠彎彎的眉兒,溜度度的眼兒,正隆隆的鼻兒,紅豔豔的腮兒,香噴噴的口兒,平坦坦的胸兒,白堆堆的奶兒,玉纖纖的手兒,細嫋嫋的腰兒,弓彎彎的腳兒。
那婦女被宋四公把兩隻衫袖掩了麵,走將上來。婦女道:“三哥,做什麼遮了臉子唬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住腰裏,取出刀來道:“悄悄地!高則聲,便殺了你!”那婦女顫做一團道:“告公公,饒奴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來這裏做不是。我問你則個:他這裏到上庫有多少關閉?”婦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來步有個陷馬坑,兩隻惡狗。過了便有五個防土庫的,在哪裏吃酒賭錢,一家當一更,便是土庫。
入得那土庫,一個紙人,手裏托著個銀球,底下做著關棙子。
踏著關棙子,銀球脫在地下,有條合溜,直滾到員外床前,驚覺,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卻是恁地。小娘子,背後來的是你兀誰?”婦女不知是計,回過頭去,被宋四公一刀,從肩頭上劈將下去,見道血光倒了。
那婦女被宋四公殺了。宋四公再出房門來,行十來步,沿西手走過陷馬坑,隻聽得兩個狗子吠。宋四公懷中取出酸餡,著些個不按君臣作怪的藥,入在裏麵,覷得近了,撇向狗子身邊去。狗子聞得又香又軟,做兩口吃了。先擺番兩個狗子,又行過去,隻聽得人喝麼麼六六,約莫也有五六人在哪裏擲骰。宋四公懷中取出一個小罐兒,安些個作怪的藥在中麵,把塊撇火石,取些火燒著,噴鼻馨香。那五個人聞得道:“好香!
員外日早晚兀自燒香。”隻管聞來聞去,隻見腳在下頭在上,一個倒了,又一個倒。看見那五個男女,聞那香,一霎間都擺番了。宋四公走到五人麵前,見有半掇兒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類,被宋四公把來吃了。隻見五個人眼睜睜地,隻是則聲不得。
便走到上庫門前,見一具胳膊來大三簧鎖,鎖著土庫門。
宋四公懷裏取個鑰匙,名喚做“百事和合”,不論大小粗細鎖都開得。把鑰匙一鬥,鬥開了鎖,走入土庫裏麵去。入得門,一個紙人手裏,托著個銀球。宋四公先拿了銀球,把腳踏過許多關棙子,覓了他五萬貫鎖贓物,都是上等金珠,包裹做一處。懷中取出一管筆來,把津唾潤教濕了,去壁上寫著四句言語,道:
宋國逍遙漢,四海盡留名。
曾上太平鼎,到處有名聲。
寫了這四句言語在壁上,土庫也不關,取條路出那張員外門前去。宋四公思量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連更徹夜,走歸鄭州去。
且說張員外家,到得明日天曉,五個男女蘇醒,見土庫門開著,藥死兩個狗子,殺死一個婦女,走去覆了員外。員外去使臣房裏下了狀。滕大尹差王七殿直幹遵,看賊蹤由。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語,數中一個老成的叫做周五郎周宣,說道:“告觀察,不是別人,是宋四。”觀察道:“如何見得?”周五郎周宣道:“‘宋國逍遙漢’,隻做著上麵個‘宋’字;‘四海盡留名’,隻做著個‘四’字;‘曾上太平鼎’,隻做著個‘曾’字;‘到處有名聲’,隻做著個‘到’字。上麵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聞得做道路的,有個宋四公,是鄭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周五郎周宣將帶一行做公的,去鄭州於辦宋四。
眾人路上離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到鄭州,問了宋四公家裏,門前開著一個小茶坊。眾人入去吃茶,一個老子上灶點茶。眾人道:“一道請四公出來吃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傳話。”老子走進去了,隻聽得宋四公裏麵叫起來道:“我自頭風發,教你買三文粥來,你兀自不肯。每日若幹錢養你,討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用?”刮刮地把那點茶老子打了幾下。隻見點茶的老子,手把粥碗出來道:“眾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買粥,吃了便來。”
眾人等個意休不休,買粥的也不見回來,宋四公也竟不見出來。眾人不奈煩,入去他房裏看時,隻見縛著一個老兒。
眾人隻道宋四公,來收他。那老兒說道:“老漢是宋公點茶的,恰才把碗去買粥的,正是宋四公。”眾人見說,吃了一驚,歎口氣道:“真個是好手,我們看不仔細,卻被他瞞過了。”隻得出門去趕,哪裏趕得著?眾做公的隻得四散,分頭各去,挨查緝獲,不在話下。
原來眾人吃茶時,宋四公在裏麵,聽得是東京人聲音,悄地打一望,又像個幹辦公事的模樣,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罵埋怨。卻把點茶老兒的兒子衣服,打換穿著,低著頭,隻做買粥,走將出來,因此眾人不疑。
卻說宋四公出得門來,自思量道:“我如今卻是去哪裏好?
我有個師弟,是平江府人,姓趙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謨縣。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罷。”宋四公便改換色服,妝做一個獄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著臉,假做瞎眼,一路上慢騰騰地,取路要來謨縣。來到謨縣前,見個小酒店,但見:
雲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舒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會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刺杏花傍。
男兒未遂平生誌,且樂高歌入醉鄉。
宋四公覺得肚中饑餒,入那酒店去,買些個酒吃。酒保安排將酒來,宋四公吃了三兩杯酒。隻見一個精精致致的後生,走入酒店來。看那人時,卻是如何打扮:磚頂背係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兒,下麵寬口褲,側麵絲鞋。
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頭看時,不是別人,便是他師弟趙正。宋四公人麵前,不敢師父師弟廝叫,隻道:“官人少坐。”趙正和宋四公敘了間闊就坐,教酒保添隻盞來篩酒。吃了一杯,趙正卻低低地問道:“師父一向疏闊?”宋四公道:“二哥,幾時有道路也沒?”趙正道:“是道路卻也自有,都隻把來風花雪月使了。聞知師父入東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沒什麼,隻有得個四五萬錢。”又問趙正道:“二哥,你如今哪裏去?”趙正道:“師父,我要上東京閑走一遭,一道賞玩則個,歸平江府去做話說。”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
趙正道:“我如何上東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東京事,行院少有認得你的,你去投奔阿誰?第二,東京百八十裏羅城,喚做‘臥牛城’。我們隻是草寇,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東京有五千個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趙正道:“這三件事都不妨。師父你隻放心,趙正也不到得胡亂吃輸。”
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東京時,我覓得禁魂張員外的一包兒細軟,我將歸客店裏去,安在頭邊,枕著頭。你覓得我的時,你便去上東京。”趙正道:“師父,恁地時不妨。”
兩個說罷,宋四公還了酒錢,將著趙正歸客店裏。店小二見宋四公將著一個官人歸來,唱了喏。趙正同宋四公入房裏走一遭,道了“宋置”,趙正自去。當下天色晚,如何見得:暮煙迷遠岫,薄霧卷晴空。群星共皓月爭光,遠水與山光鬥碧。深林古寺,數聲鍾韻悠揚;曲岸小舟,幾點漁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花間粉蝶宿芳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