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四公見天色晚,自思量道:“趙正這漢手高。我做他師父,若還真個吃他覓了這般細軟,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卻待要睡,又怕吃趙正來後如何,且隻把一包細軟安放頭邊,就床上掩臥。隻聽得屋梁上知知茲茲地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鼠便出來打鬧人。”仰麵向梁上看時,脫些個屋塵下來,宋四公打兩個噴涕。少時老鼠卻不則聲,隻聽得兩個貓兒,乜凹乜凹地廝咬了叫,溜些尿下來,正滴在宋四公口裏,好臊臭!宋四公漸覺困倦,一覺睡去。
到明日天曉起來,頭邊不見了細軟包兒。正在哪裏沒擺撥,隻見店小二來說道:“公公,昨夜同公公來的官人來相見。”
宋四公出來看時,卻是趙正。相揖罷,請他入房裏,去關上房門。趙正從懷裏取出一個包兒,納還師父。宋四公道:“二哥,我問你則個,壁落共門都不曾動,你卻是從哪裏來,討了我的包兒?”趙正道:“實瞞不得師父,房裏床麵前一帶黑油紙檻窗,把那學書紙糊著。吃我先在屋上,學一和老鼠,脫下來屋塵,便是我的作怪藥,撒在你眼裏鼻裏,教你打幾個噴涕;後麵貓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沒道理!”趙正道:“是吃我盤到你房門前,揭起學書紙,把小鋸兒鋸將兩條窗柵下來;我便挨身而入,到你床邊,偷了包兒。再盤出窗外去,把窗柵再接住,把小釘兒釘著,再把學書紙糊了,恁地便沒蹤跡。”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會處。你還今夜再覓得我這包兒,我便道你會。”趙正道:“不妨,容易的事。”趙正把包兒還了宋四公道:“師父,我且歸去,明日再會。”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裏不說,肚裏思量道:“趙正手高似我,這番又吃他覓了包兒,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將店小二來說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錢在這裏,煩你買一百錢鹵肉,多討椒鹽,買五十錢蒸餅,剩五十錢,與你買碗酒吃。”店小二謝了公公,便去謨縣前買了肉和蒸餅。卻待回來,離客店十來家,有個茶坊裏,一個官人叫道:“店二哥,哪裏去?”店二哥抬頭看時,便是和宋四公相識的官人。
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買 n肉共蒸餅。”趙正道:“且把來看。”打開荷葉看了一看,問道:“這裏幾文錢肉?”店二哥道:“一百錢肉。”趙正就懷裏取出二百錢來道:“哥哥,你留這 n肉蒸餅在這裏。我與你二百錢,一道相煩,依這樣與我買來,與哥哥五十錢買酒吃。”店二哥道:“謝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時,便買回來。趙正道:“甚勞煩哥哥,與公公再裹了那鹵肉。見公公時,做我傳語他,隻教他今夜小心則個。”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裏,將肉和蒸餅遞還宋四公。宋四公接了道:“罪過哥哥。”店二哥道:“早間來的那官人,教再三傳語,今夜小心則個。”
宋四公安排行李,還了房錢,脊背上背著一包被臥,手裏提著包裹,便是覓得禁魂張員外的細軟,離了客店。行一裏有餘,取八角鎮路上來。到渡頭看那渡船,卻在對岸,等不來,肚裏又饑,坐在地上,放細軟包兒在麵前,解開鹵肉裹兒,擘開一個蒸餅,把四五塊肥底 n肉多蘸些椒鹽,卷做一卷,嚼得兩口,隻見天在下,地在上,就哪裏倒了。宋四公隻見一個丞局打扮的人,就麵前把了細軟包兒去。宋四公眼睜睜地見他把去,叫又不得,趕又不得,隻得由他。那個丞局拿了包兒,先過渡去了。
宋四公多樣時蘇醒起來,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誰?捉我包兒去。店二哥與我買的鹵肉裏麵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氣吞聲走起來,喚渡船過來,過了渡,上了岸,思量哪裏去尋那丞局好。肚裏又悶,又有些饑渴,隻見個村酒店,但見:柴門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豈知有滌器相如?陋質蠶姑,難效彼當壚卓氏。壁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麻衣,好飲芒郎留下當。酸醨破甕土床排,彩畫醉仙塵土暗。
宋四公且入酒店裏去,買些酒消愁解悶則個。酒保唱了喏,排下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杯。
宋四公正悶裏吃酒,隻見外麵一個婦女入酒店來:油頭粉麵,白齒朱唇。錦帕齊眉,羅裙掩地。
髩邊斜插些花朵,臉了微堆著笑容。雖不比閨裏佳人,也當得壚頭少婦。
那個婦女入著酒店,與宋四公道個萬福,拍手唱一隻曲兒。宋四公仔細看時,有些個麵熟,道這婦女是酒店擦卓兒的,請小娘子坐則個。婦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隻盞兒來,吃了一盞酒。宋四公把那婦女抱一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沒有奶兒。”又去摸他陰門,隻見累累垂垂一條價。宋四公道:“熱牢,你是兀誰?”那個妝做婦女打扮的,叉手不離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兒頂老,我便是蘇州平江府趙正。”宋四公道:“打脊的撿才!我是你師父,卻教我摸你爺頭!原來卻才丞局便是你。”趙正道:“可知便是趙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細軟包兒,你卻安在哪裏?”趙正叫量酒道:“把適來我寄在這裏包兒還公公。”
量酒取將包兒來。
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這包兒?”趙正道:“我在客店隔兒家茶坊裏坐地,見店小二哥提一裹鹵肉。我討來看,便使轉他也與我去買,被我安些汗藥在裏麵裹了,依然教他把來與你。我妝做丞局,後麵踏將你來。你吃擺番了,被我拿得包兒,到這裏等你。”宋四公道:“恁地你真個會,不枉了上得東京去。”即時還了酒錢,兩個同出酒店。去空野處除了花朵,溪水裏洗了麵,換一套男子衣裳著了,取一頂單青紗頭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與你一封書,去見個人,也是我師弟。他家住汴河岸上,賣人肉饅頭。姓侯,名興,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趙正道:“謝師父。”到前麵茶坊裏,宋四公寫了書,吩咐趙正,相別自去。宋四公自在謨縣。
趙正當晚去客店裏安歇,打開宋四公書來看時,那書上寫道:師父信上賢師弟二郎、二娘子:別後安樂否?
今有姑蘇賊人趙正,欲來京做買賣,我特地使他來投奔你。這漢與行院無情,一身線道,堪作你家行貨使用。我吃他三次無禮,可千萬剿除此人,免為我們行院後患。
趙正看罷了書,伸著吞頭縮不上。“別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對副我!我自別有道理。”再把那書折迭,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曉,離了客店,取八角鎮;過八角鎮,取板橋,到陳留縣,沿那汴河行。到日中前後,隻見汴河岸上,有個饅頭店。門前一個婦女,玉井欄手巾勒著腰,叫道:“客長,吃饅頭點心去。”門前牌兒上寫著:“本行侯家,上等饅頭點心。”
趙正道:“這裏是侯興家裏了。”走將入去,婦女叫了萬福,問道:“客長用點心?”趙正道:“少待則個。”就脊背上取將包裹下來。一包金銀釵子,也有花頭的,也有連二連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覓得的。侯興老婆看見了,動心起來,道:“這客長,有二三百隻釵子!我雖然賣人肉饅頭,老公雖然做讚老子,到沒許多物事。你看少間問我買饅頭吃,我多使些汗火,許多釵子都是我的。”
趙正道:“嫂嫂,買五個饅頭來。”侯興老婆道:“著!”楦個碟子,盛了五個饅頭,就灶頭合兒裏多撮些物料在裏麵。趙正肚裏道:“這合兒裏便是作怪物事了。”趙正懷裏取出一包藥來,道:“嫂嫂,覓些冷水吃藥。”侯興老婆將半碗水來,放在卓上。趙正道:“我吃了藥,卻吃饅頭。”趙正吃了藥,將兩隻箸一撥,撥開饅頭餡,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爺說與我道:‘莫去汴河岸上買饅頭吃,哪裏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這一塊有指甲,便是人的指頭,這一塊皮上許多短毛兒,須是人的不便處。”侯興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這話來!”
趙正吃了饅頭,隻聽得婦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擺番趙正,卻又沒些事。趙正道:“嫂嫂,更添五個。”
侯興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這番多把些藥傾在裏麵。”趙正懷中又取包兒,吃些個藥。侯興老婆道:“官人吃什麼藥?”趙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藥,名喚做‘百病安丸’。婦女家八般頭風,胎前產後,脾血氣痛,都好服。”侯興老婆道:“就官人覓得一服吃也好。”趙正去懷裏別搠換包兒來,撮百十丸與侯興老婆吃了,就灶前顛番了。趙正道:“這婆娘要對副我,卻到吃我擺番。別人漾了去,我卻不走。”
特骨地在哪裏解腰捉虱子。
不多時,見個人挑一擔物事歸。趙正道:“這個便是侯興,且看他如何?”侯興共趙正兩個唱了喏。侯興道:“客長吃點心也未?”趙正道:“吃了。”侯興叫道:“嫂子,會錢也未?”
尋來尋去,尋到灶前,隻見渾家倒在地下,口邊溜出痰涎,說話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擺番了。”侯興道:“我理會得了,這婆娘不認得江湖上相識,莫是吃那門前客長擺番了?”侯興向趙正道:“法兄,山妻眼拙,不識法兄,切望恕罪。”趙正道:“尊兄高姓?”侯興道:“這裏便是侯興。”趙正道:“這裏便是姑蘇趙正。”兩個相揖了。侯興自把解藥與渾家吃了。趙正道:“二兄,師父宋四公有書上呈。”侯興接著,拆開看時,書上寫著許多言語,末梢道:“可剿除此人。”侯興看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道:“師父兀自三次無禮,今夜定是壞他性命!”向趙正道:“久聞清德,幸得相會!”即時置酒相待,晚飯過了,安排趙正在客房裏睡,侯興夫婦在門前做夜作。
趙正隻聞得房裏一陣臭氣,尋來尋去,床底下一個大缸。
探手打一摸,一顆人頭;又打一摸,一隻人手共人腳。趙正搬出後門頭,都把索子縛了,掛在後門屋簷上。關了後門,再入房裏,隻聽得婦女道:“二哥,好下手!”侯興道:“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個。”婦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銀釵子,有二三百隻。今夜對副他了,明日且把來做一頭戴,教人唱采則個。”趙正聽得道:“好也!他兩個要恁地對副我性命,不妨得。”
侯興一個兒子,十來歲,叫做伴哥,發脾寒,害在床上。
趙正去他房裏,抱那小的安在趙正床上,把被來蓋了,先走出後門去。不多時,侯興渾家把著一碗燈,侯興把一把劈柴大斧頭,推開趙正房門,見被蓋著個人在哪裏睡,和被和人,兩下斧頭,砍做三段。侯興揭起被來看了一看,叫聲:“苦也!二嫂,殺了的是我兒子伴哥!”兩夫妻號天灑地哭起來。趙正在後門叫道:“你沒事自殺了兒子則甚?趙正卻在這裏。”侯興聽得焦燥,拿起劈柴斧趕那趙正,慌忙走出後門去,隻見撲地撞著侯興額頭,看時卻是人頭、人腳、人手掛在屋簷上、一似鬧竿兒相似。侯興教渾家都搬將入去,直上去趕。
趙正見他來趕,前頭是一派溪水。趙正是平江府人,會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裏。後頭侯興也跳在水裏來趕。趙正一分一蹬,頃刻之間,過了對岸。侯興也會水,來得遲些個。趙正先走上岸,脫下衣裳擠教幹。侯興趕那趙正,從四更前後,到五更二點時候,趕十一二裏,直到順天新鄭門一個浴堂。趙正入那浴堂裏洗麵,一道烘衣裳。正洗麵間,隻見一個人把兩隻手去趙正兩腿上打一掣,掣番趙正。趙正見侯興來掣他,把兩禿膝樁番侯興,倒在下麵,隻顧打。
隻見一個獄家院子打扮的老兒進前道:“你們看我麵放手罷。”趙正和侯興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師父宋四公,一家唱個大喏,直下便拜。宋四公勸了,將他兩個去湯店裏吃盞湯。侯興與師父說前麵許多事。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論。則是趙二哥明朝入東京去,那金梁橋下,一個賣酸餡的,也是我們行院,姓王,名秀。這漢走得樓閣沒賽,起個渾名,喚做‘病貓兒’。他家在大相國寺後麵院子裏祝他那賣酸餡架兒上一個大金絲罐,是定州中山府窖變了燒出來的,他惜似氣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趙正道:“不妨。”等城門開了,到日中前後,約師父隻在侯興處。
趙正打扮做一個磚頂背係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兒,走到金梁橋下,見一抱架兒,上麵一個大金絲罐,根底立著一個老兒:鄆州單青紗現頂兒頭巾,身上著一領筩楊柳子布衫。腰裏玉井欄手巾,抄著腰。
趙正道:“這個便是王秀了。”趙正走過金架橋來,去米鋪前撮幾顆紅米,又去菜擔上摘些個葉子,和米和葉子,安在口裏,一處嚼教碎。再走到王秀架子邊,漾下六文錢,買兩個酸餡,特骨地脫一文在地下。王秀去拾那地上一文錢,被趙正吐那米和菜在頭巾上,自把了酸餡去。卻在金梁橋頂上立地,見個小的跳將來,趙正道:“小哥,與你五文錢,你看那賣酸餡王公頭巾上一堆蟲蟻屎,你去說與他,不要道我說。”
那小的真個去說道:“王公,你看頭巾上。”王秀除下頭巾來,隻道是蟲蟻屎,入去茶坊裏揩抹了。走出來架子上看時,不見了那金絲罐。
原來趙正見王秀入茶坊去揩那頭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裏便行,一徑走往侯興家去。宋四公和侯興看了,吃一驚。
趙正道:“我不要他的,送還他老婆休!”趙正去房裏換了一頂搭颯頭巾,底下舊麻鞋,著領舊布衫,手把著金絲罐,直走去大相國寺後院子裏。見王秀的老婆,唱個喏了道:“公公教我歸來,問婆婆取一領新布衫、汗衫、褲子、新鞋襪,有金絲罐在這裏表照。”婆子不知是計,收了金絲罐,取出許多衣裳,吩咐趙正。趙正接得了,再走去見宋四公和侯興道:“師父,我把金絲罐去他家換許多衣裳在這裏。我們三個少間同去送還他,博個笑聲。我且著了去閑走一回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