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瓚者,有瑕之玉也;石二而玉三,故字玉質可也。”先生搖頭擺腦地解釋說。
雖然我們沒有任何把握認為隻字未識的小張勳真能聽懂先生的這番高妙的“玉論”,並進而對先生給他作出的這種以優點為主的“科學評價”產生什麼心靈感應,但自從入學以後,他便變得規矩了好幾分卻是千真萬確的。過了兩年,張勳便已把那《三字經》《百家姓》和部分“子曰”、若幹“詩雲”背得滾瓜爛熟,並能拿穩毛筆,把他那“石二而玉三”的美名張係瓚寫得如蛇行蚓突,歪七扭八,先生見了,又捋著胡須笑而頷之曰:“孺子怪乎哉,善誦而不善書,善記而不善思。”
不管怎麼說,張勳總算是進步了。如果情況不發生變化的話,說不定那私塾先生真能幫他把那二分石質從身上剔去,從而把他雕琢成一件純玉精品。可惜好景不長,就在張勳12歲這年,父親張衍任又一病不起,命歸了黃泉。後母溫氏接著生下一胎遺腹子,取名係球。從此,一家三口幾乎斷了生計。好在後母溫氏苦苦掙紮,求人代耕,自己織麻紡紗,日夜勞作,總算勉強維持了溫飽。但張勳的書是無論如何再也讀不成了,他不得不丟下“子曰”,重新回歸自然,而且就在砍柴放牛之間,他又恢複了他那副頑石本性。
現在,他領兵打仗的水平更高了。他不光仍能衝鋒陷陣,而且還能充分發揮他的文化優勢,把他從先生那兒學來的幾個方塊漢字在“戰場”上用得維妙維肖。他知道用木炭在每個“士兵”的衣衫背上寫一個“卒”字,前襟寫一個“勇”字,並命令某某“士兵”從家裏偷來一塊紅布,同樣用炭在上麵寫上一個大大的“帥”字,然後把它紮在竹竿上便成了一麵大旗;他還知道撿來一些破紙片寫成“戰書”曰:“定於×時×刻開戰,不得有誤”雲雲,每遇開戰前一刻,派“使者”送入敵陣;若遇上對方勢強難敵,他就脫下自己的破襯衫大書“免戰”二字掛在“轅門”前。抓住了“敵方俘虜”就在他背上插上一塊竹片,上書“處斬”,並把那“斬”字的最後一筆拖得像條水蛇尾巴一樣又長又扭。當時村裏中等生活水平以下人家的孩子讀書識字的極少,像張勳這樣的家境能去讀上兩年書更是絕無僅有。因此,張勳帳下諸兵將統是隻字不識的小文盲。眼見得張勳把這套新奇無比的戰場文明把戲擺弄得有趣極了,不由得一個個敬之如神,崇拜得五體投地。
隻是苦了繼母溫氏。她本是一名勤勞賢慧的農家女,性情善良而柔弱。自從嫁到張家,她尚未生育就先做娘,對張勳愛如己出,關懷備至。但作為後娘,懼於輿論,她隻能關懷愛護,而不敢嚴加管教。張父在世時,這倒不成問題。現在丈夫一死,張勳緊接著就在外麵連連撒野闖禍,連當年張衍任都被弄得焦頭爛額的麻煩事,如今全落到了她的頭上,她隻能硬著頭皮,天天替張勳去向那些受損的兒童和他們的父母賠禮道歉,口稱“要狠狠教訓一頓那不聽話的淘氣鬼”,而實際上她回到家裏對張勳連重話都不敢說一句,往往隻能輕言細語地規勸幾句了事。
然而,年少無知的順生者並不知道以德報德。他隻見自己頻頻闖禍而不受責罰,便以為即使把老天捅出了幾個婁子,也自有那“女媧娘娘”會去給他修補,從此大可放膽而行。因而,後母越是寬待他,他倒越發攪海翻江、上天入地胡鬧得不成名堂。終於,就有那麼一天,他麾動大軍,在一陣衝殺中,把一名“敵軍小將”殺得額角流血,當場倒地休克。幸好不久自己醒來,抱著腦袋哭回家去。那家父母氣憤不過,又去張家告狀,連帶著把那“教子無方,不配做娘”之類不三不四的話語,對著寡母溫氏當麵口羅嗦了一通,氣得溫氏眼淚直往肚裏流,麵上還得裝出笑臉“虛心接受”責罵,並即刻煮了雞蛋送到那“敗將”家去賠禮道歉,表示慰問。
辦完這件手續,溫氏終於感到如此放縱下去實在是不行了。於是,她不得不硬著頭皮把張勳叫到跟前狠狠地罵了一頓,並且破天荒頭一遭用竹篾片象征性地在他屁股上拍了兩板。誰知這小子已被寵得膽子比賊大,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經這一罵一打,他當場就跟繼母翻了臉,大呼“後婆俚無權管爺”,並大哭大嚎,自己抓破臉皮,拿腦袋對著牆壁撞起幾個大包,然後風風火火地跑到伯父張衍恩家去,誣告後娘無故毒打他,不準他吃飯,不準他進門雲雲。偏這張衍恩的老婆恰是一個輕信自負,最愛充當領事裁判,為人“主持公道”的赤腳婆,她本來明知張勳頑劣難製,卻偏在感情上偏袒他,並且本能地認為天下後娘準沒一個是好的。因而,一見侄兒那副鼻青臉腫、怪可憐見的形容,她立刻便信以為真,當即氣勢洶洶跑到溫氏麵前,不問青紅皂白,就拉開兄嫂架式,教訓那第二任小妯娌“要學會做後娘”“手心手背都是肉,繼子嫡子應一視同仁”等等等等。把個溫氏委屈得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一氣之下,跑到村旁一口水塘邊,“撲通”一聲投身水中,做了一名龍宮新客,總算一腳踢開了那令人詛咒的無望的人世,求了個痛痛快快的徹底解脫。
這一回,張勳總算真的捅了個天大的婁子,而且“女媧”已死,再也沒人能來給他補天了。於是,他便自己把自己推向了傾家蕩產、孤苦無依的厄境。
首先是溫氏娘家得知女兒死因,不禁雷霆震怒,當即糾集本族男女老少百餘人衝進張家“打人命”,討血債。嚇得對這事負有主要責任的張勳伯父張衍恩夫婦即時棄家出逃,鑽進山裏一連數日不敢露麵。溫氏諸人找不著冤頭債主,再加上赤田張氏族長大人主動出來賠罪道歉,百般撫慰,隻得將張勳家全部財產包括房屋田地一齊拍賣,所得款項除安葬死者外,其餘全部吃個精光,直把個亡女亡婿家打掃成了一片真空,這才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