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家人去後,張勳的叔、伯父不得不坐下來冷靜地討論已經一無所有的兩個孤侄的安排問題。結果一致認為必須一家領養一個。可是,到具體決定誰領養誰時,麻煩又來了。原來,他們兩家都爭著要領養溫氏所生的小侄係球。至於張勳,則連曾以他的最可靠保護者自居的伯母,也不肯再伸出頭來招惹他半回了。
兩家爭來議去互不相讓,最後總算又虧了那“最可靠”的伯母給大家想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衷辦法:即由他們兩家共同撫養小侄係球,而讓那難保日後不再闖出禍來,誰也擔當不起責任的張勳獨個兒去“打流”。顯然,這個由“公道”伯母別出心裁想出的高超,雖然最最簡便易行,不過,這對於張勳來說,可真正是一點兒公道也沒有了。
然而,這時候的張勳可擺不出什麼“定武上將軍”之類的架子,他隻得聽任大人們隨意支配。大人們要他“打流”,他便隻有淪落為一片誰也無須對他負責的浮萍,一棵野草,在這淒風冷雨的人世間接受著苦難的浸淫。
現在已經很難找到足夠的資料來證明當日張勳在經曆了這一場由他自己一手釀成的傾家之禍之後,到底產生了一些什麼樣的心理感受和思想變化。但我們完全有理由認定此番變故不僅深深地觸動了他的靈魂,而且對他終生的生活道路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他無意中用自己的雙手親自摧毀了那賴以棲身的鄉間窩巢,並且造成了使自己無法在故鄉立足的輿論環境。他已經使自己顯得處處與現實環境格格不入,他很難找到使自己重新與這環境融為一體的辦法。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再在他的桑梓之地成為一名世襲農民的條件。這無疑對他日後向外發展產生了強大的原始推力。
但在主觀上,這時的張勳自然還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他還不可能了解到自己的家鄉之外還有著一個多麼廣闊的天地,以及那廣闊的天地裏還有著一片多麼美妙的發展前景。因而,他暫時還不敢也不可能毅然衝出鄉門,去闖入那片陌生的、前程莫測的天地。那麼,他便隻能繼續留在這已經與他的秉性格格不入、並已開始使他蒙受恥辱的環境之中苦苦地掙紮。
如果說他的那些一般性的頑劣習性早已使全村人見怪不怪的話,那麼,他的“傷親敗家”的本領卻是通過這一場家破人亡的事端才充分表現出來。於是,就有一位據說是頗通相麵術的事後諸葛亮聲稱,他早在張勳的三朝宴(當地小孩出生的第三天要擺酒慶賀,稱為三朝宴)上,就已看出這孩子重眉、鎖額、臉含殺機,啼哭中隱隱有虎狼之聲。因此,他當時就曾算定這必是一顆克娘克爺破家敗業的災星。而更令人尷尬的是,對於這種無稽之談,滿村裏竟然人人相信。一些過去從未特別注意過張勳臉相的人,現在也特意偷偷地斜著眼光去一遍又一遍地掃描他。於是他們果然發現了張勳真是“重眉、鎖額、臉含殺機”;一些過去從未特別注意張勳說話聲音的人,現在也特意豎起耳朵來辨析張勳的聲音,於是,他們也真的聽出了“隱隱有虎狼之聲”。
總之,自從氣死繼母敗了家之後,關於張勳是一顆災星的結論,在這個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裏就算是正式被人們公認了。於是,人們開始對他冷眼相待,有的人甚至視之若瘟神,見著他就避開。所有的家長都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要跟他一起玩耍。孩子們見了他就真的怯怯地一笑,趕緊跑開。他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朋友,沒有了玩伴,自然再也使不出那股倒海翻江、呼風喚雨的癲狂勁頭,隻能整日裏孑然一身,在村裏村外溜?逛蕩,東家討一碗飯,西家討一口水;困了,隨便鑽進誰家柴火棚裏一躺;餓狠了又一時討不到吃的,就隻好到別人園子裏去挖兩隻蕃薯或摘一條黃瓜,連皮帶泥狼吞虎咽下去,弄不好被某些凶惡人家抓住,就免不了一頓好打。過去父母在世時,人們不得不顧全大人的麵子,他闖了再大的禍,人們也不便直接懲罰他,而隻好向他父母告狀。現在,他沒有了監護人,人們就不再有那麼多顧忌了。
有時,他也能在河渠溝窪裏摸到一些魚蝦,就拿去跟人換碗飯吃。偶爾也有若幹好心人臨時請他放放牛,撿點柴火,或做點力所能及的雜活,讓他賺幾天整飯吃,但卻不敢久留他,生怕他惹出禍來不得脫身。因而,即使是碰上心地最善良的南無阿彌佗佛,他也隻能獲得個十天半月的臨時工待遇。他就這樣有一頓、沒一頓、饑一頓、飽一頓地對付著肚皮。不久,衣服又裂了口子,沒人補,隻好由它披一塊搭一塊地在身上揚幡招風;鞋子穿了孔,十個腳趾相繼鑽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他幹脆甩了,一雙腳丫趟四季,還省了一套天天穿鞋的麻煩工序。
這種難堪的遭遇,不能不使他大感震驚。他變得沉默了,那顆無思無慮、愣歡傻樂的腦袋,頹然耷拉下來,臉上開始蒙上了一層陰雲。他似乎直到這時才開始學會思考。而一當他學會了思考,他就發現了,原來這個世界並沒有批準他隨心所欲、任意胡為;懵懵懂懂地胡鬧過了頭是要受懲罰的,而他現在正在受到這種懲罰。可以想象,他當時一定後悔過。他過去最討厭家庭的束縛,而現在他才知道一個人沒有家是何等滋味;他過去最厭煩父母的口羅嗦,而現在他才意識到那喋喋不休的“口羅嗦”原來全是金玉良言;他過去最不願放牛砍柴幹農活,可現在他卻巴不得天天能有人叫他去幹這一切,因為有活幹才會有飯吃;他過去最渴望的就是無人約束、漫天自由,而現在他真的可以這麼做了,卻感到了無聊和失落。於是,他心裏終於朦朦朧朧地有了一種覺悟:原來,自己過去所厭惡的一切,實際上卻正是最寶貴的;而自己過去所渴望的,實際上卻正是自己最不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