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勳做夢也沒想到他會在熊作頭跟前領受到如此隆盛的一番讚賞。要按照他氣死後娘那陣子的脾氣,就是親爺老子這麼對待他,他也要撲踏撲踏頑抗幾下。然而,這時候的張勳卻像是一個昏熱病人被一位神醫一針紮準了穴位,僅僅渾身酸麻了幾分鍾,就熱退病消,神智清醒了。他又一次“撲通”跪在熊作頭跟前,一邊磕頭,一邊感激地說:“順生者該死。幸虧父親教訓。順生者這就改過。”
自這之後,張勳的美妙幻想徹底破滅了。熊作頭真是一塊吸透了人生五味的老薑,他那一個麻辣的巴掌,不僅把他從不可自拔的青春期危險之中挽救了出來,而且把他潛意識中萌生的試圖在主人麵前提高身份的苗頭狠狠地踩了一腳。雖然踩得他心痛肉跳,但卻把他踩回了不得不小心把握的現實之中。
後來,沒有跡象表明那曾經為他芳心顫動過的許小姐是否得了相思病(她次年就出嫁了,不過,顯然沒有嫁給“赤田張家翰林老爺的三公子”),但對於張勳來說,他已經很能正確對待這一問題了。自從同許少爺開過那一場危險的玩笑之後,他就再也沒去招惹過許家的任何一名女性,即使就在小姐、少奶奶窗前走過,他也能強忍住好奇心不敢去窺伺一下那充滿著誘惑力的內景。這倒並不表明他已經沒有了任何野心,而是因為他已經現實地算定,他的老婆,此時必定活躍在某個山野農家的破茅屋裏,而絕不在這煌煌的許家大院;她的名字叫“某氏”;他將賜給她的惟一封號,就叫“守牛婆”。因此,不管他的心裏仍會常常生出一些多麼奇妙的想法,有時甚至還被某些想法折騰得徹夜難眠,但他在行動上卻始終不忘依據熊作頭的教導,圍繞著一個中心轉,即首先得保住飯碗,其他的任何欲望都必須暫時壓製。
事實證明,他做得相當成功。他在主人麵前表現的恭敬誠實的態度,以及他侍候少爺、先生的勤謹周到,使他成了許家主人最為滿意的一名家僮,因而,又獲準在各處上房之間隨意走動。特別可貴的是,他並不以此自矜。他忠於舊誼,對昔日磕過頭的男女長工、仆役們一如既往地以長輩相敬。每日放學後,他收拾好家館,就忙著到下處幫長輩們幹粗活。夜裏,他圍在八仙桌傍看人賭錢打牌,跟著別人手舞足蹈,大呼“吃子”“碰頭”“杠上開花”“大和滿貫”……這樣,他便把各方麵關係處理得順順當當。一直到他22歲之前,他在許家連續7年基本上沒有出過大的紕漏。
患上賭癮難以自拔,偷禦賜花瓶抵賭債
清同治十三年(1874),許家老太爺壽終正寢,時任翰林院編修督陝甘學政的許振?遵製歸籍守喪3年。這給已在許家服務6年之久,時年21歲的張勳提供了一個直接接觸翰林老爺本人的天賜良機。如果當時的張勳存有什麼鑽門子外出謀職的想頭的話,他完全應該緊緊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表現一番,然後瞅準合適的當口向老爺求個人情,那麼,他的生活道路就會由此發生重大變化。然而,事實證明,當時的張勳並不懂得這一套。他還沒了解到像他這樣一種人,除了給人當仆役掙飯吃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更好前途。因而,他也就不知道這位蟒袍翎頂的翰林老爺對他日後的前程可能會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他不僅沒有及時利用這個機會為自己找到一條理想的出路,而且正相反,他一連數年不出紕漏,而恰在這時,卻偏偏一個漏子就差點捅掉了自己已經輕輕鬆鬆穩端了整整7年的飯碗。
那是翰林老爺居家守喪的第二年,張勳已不知不覺地患上了賭癮。那時候農村的精神文化生活貧乏,唱戲看燈趕廟會一年也隻那麼三兩回,惟一不會枯竭的精神享受,隻有那無師自通的床上把戲。但張勳既沒有正式的做戲對象,而當時的崗嘴鄉也沒有城鎮裏常見的那種公共廁所式的煙花場所和“專業人才”。這樣,年輕力壯、精力過剩的張勳,除了像一般農村有閑階級和幫閑階層中人那樣熱衷於賭博之外,便再也難得找到別的消遣方式。不過,在初賭階段,他倒還有所節製。一方麵是因為賭伴多是長輩,他在這些人麵前不能過於放肆;另外,他的賭技還不大熟練,怕輸的心理比較濃,因而碼子不敢下得太大,輸贏都不過兩三吊銅錢而已。但就像天下所有的賭徒一樣,他既然上了路,就不可能不走到翻跟鬥那一步。說來也巧,就在他的賭技漸入佳境之際,許家又招進了幾名單身長工。這些人在許家服務的資曆比張勳淺,但年齡多比張勳大,兩下相抵,身份對等,於是成了張勳的最佳賭伴。現在,張勳已用不著顧忌什麼了,他賺這些人的錢問心無愧。而一旦賺的願望占了上風,就再也不願去考慮輸了怎麼辦,直到那無法收拾的局麵擺到了麵前,他才傻了眼。
實際上,張勳輸錢的絕對數也不過就是三五百吊銅錢。就當時一般賭場的情形而言,這並不是一個什麼大不了的數字。但張勳在許家的報酬是,除了吃飯之外,每月隻有兩吊零用錢,加上有時遇上主人高興特別獎賞一點,平均每月也不會超過五吊。好在他上的並不是正式的賭莊,而是每夜在許家仆役們內部半玩半賭。但這就已經很要他的命了。那贏了錢的毫不客氣伸手向他討債。他在無可奈何之下,隻好又使出多年前在赤田村裏應急療饑之法,趁無人注意時刻到別人園子裏去順手摸瓜。不過這一回,他摸到的不是一隻即時可吃的香瓜,而是翰林老爺書房裏的一隻古瓷花瓶。他把這隻花瓶弄到奉新城裏賣了五十兩銀子,還掉賭債還有剩餘。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原來他偷的那隻花瓶,竟是許家當時擁有的惟一一件禦賜瑰寶,它是翰林老爺出仕20年來所獲的最高榮典,是他每入書房必定注目珍視的聖物,一旦不在,無異於攝走了他的半壁靈魂,勾銷了他的半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