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費多少工夫,便查到了張勳頭上。還好,事情沒有立即報官,鑒於眾人多(特別是許少爺和劉先生)懇切求情,翰林老爺才決定私了。他叫張勳帶著大客家即刻進城贖回花瓶,否則嚴懲不貸。結果總算以10倍於賣出的價碼又把花瓶贖了回來。按照翰林老爺的本意,下一步的處理是杖責張勳20大板,再把他一腳踢出家門完事。幸遇那許少爺還真講交情,纏著他父親極言相留,外加劉先生和熊作頭兩位老人不停地作揖打躬,事情總算又有了轉機。
原來,這一年正值許振?在南昌建造的一座公館竣工,他正準備把張勳平日服侍的這位公子希甫移居南昌公館,一麵繼續由劉先生教讀詩書,一麵擴大交際,以廣見聞。現在,既然兒子不忍割舍與張勳的主仆之誼,不如就勢責他同往南昌充當仆役,既遂兒子之意,又免得他再在家裏敗壞門風。就這樣,張勳終於僥幸保住了那隻岌岌可危的飯碗。隻是讀書是再也讀不成了,因為翰林老爺認為張勳品行不端,沒有必要往這種人腦袋裏灌注太多文化知識。張勳的學曆即至此而斬。
沒有人能證明當年張勳是否曾為他的失學而苦惱過。但我們可以大致推斷,他不會為這事過分傷神。因為從他過去日讀夜賭的行蹤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出,即使是好心的劉先生確有心把他當作一棵棟梁之材來培養,他自己也沒有把讀書當作考科求取功名的手段來予以足夠的重視。他似乎隻是把伴讀當成給先生燒水泡茶、給少爺鋪紙研墨一樣的一項日常工作,其目的不過是求得主人的歡心,以維持他還不願失去的飯碗而已。他既沒有發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類的浩歎,也沒有下過頭懸梁、錐刺股之類的苦功。從他的實際言行中,實在看不出他這時已經樹立了多麼遠大的鴻鵠之誌。他可能從在許家體驗到的貧富差別、主仆差別中,偶然產生過一兩回想當上等人的靈感。但很顯然,由於他一開始接觸這種嚴酷的封建秩序,就直接“受惠”於它,因而他從沒有產生過通過突破這種秩序來改變自己卑賤身份的念頭,他隻是把這種靈感寄托在主人恩賜的基礎之上。因而,一旦主人表現出不肯恩賜的意向時,他那靈感的火花立時就熄滅了。他不會焦躁,不會埋怨,隻會以更加恭順的態度和更加勤謹的勞動依附於主人身邊,堅韌地等待主人的下一輪垂青。
他雖屬無產者,但卻沒有陳勝、吳廣的造反精神。他雖然想當上等人,可又缺乏蘇秦、張儀的誌在必奪的奮爭自勵之誌,這就注定了他終生托庇於封建統治之樹的命運。
初為旗牌娶嬌妻,福州求職遭屈辱
對於張勳在讀書問題上表現出來的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和他個人品格上暴露出來的那些不可輕諒的毛病,最感痛心的,莫過於劉毓賢老先生了。不管怎麼說,張勳總算是他的一名弟子,他沒有從弟子身上取得分文報償,卻多少為他花費了一番心血,原指望他勤學苦礪,未來或有所成,還可能成為一段留芳百世的佳話,沒想到他倒慢慢現出那一種“朽木不可雕”的形象來。到了南昌許氏公館,劉老先生也已看出,再要把張勳往讀書取仕的路上引是不可能了。而且,主人不肯給他施舍,他也拿不出錢來維持他的學業。無奈,他也就閉上眼睛任由那因遭了“貶謫”而變得誠惶誠恐的張勳為他和許少爺鞍前馬後殷勤周到地服侍了2年。到第3年,張勳已是25歲的大小夥子了。他的少主人膝下業已添了二男二女,而他卻還是光棍一條。那時的男子到了20歲不娶妻,已屬不正常了,而到了25歲還未成家,則更顯怪異。於是,光有一碗飯吃的張勳,在好心的劉先生和少主人眼裏,未免又增添了幾分令人憐憫的色彩。師生倆商量著,覺得不給張勳找條出路,總讓他一個大男人長期這樣當書僮終不是事。結果他們商量來商量去,認為張勳的好處是聽話、勤勞、吃得苦,也不乏幾分機敏,但他又粗魯、鄙俗、難附風雅。像他這樣一塊料子,似乎隻有一條路子可走:讓他去當兵。
這個想法很快就變成了現實。因許少爺素與江西巡撫和南昌府台等各方麵大員有過交往。這等小事,隻求巡撫老爺點個頭就妥了。於是,先生鄭重其事地把張勳召到跟前說:“順生者,你也25歲了。不管怎麼樣,還是得想法子奔個出頭。你適合當兵。自古從軍馳騁疆場,建功立業者也大有人在。現在就指望你也能建功立業、勳勞累進,奔成個將才。你到行伍中總得有個響亮名字。那‘順生者’三個字上不得名冊;係瓚嘛,那‘瓚’字多少帶點美中不足的意味。我給你另外起個名,就叫張勳吧。這‘勳’字意蘊厚、底氣足,聽起來也響亮。怎麼樣?記住啦?”
就這樣,張勳被安排進江西巡撫衙內當了一名旗牌兵,穿上皂靴號服,腰掛馬刀一口,每日按班直挺挺地站起了門頭大崗。開初,張勳還以為憑著許少爺的麵子,等他入伍經過訓練,搞清行伍規矩後,那巡撫老爺總該賞給他一個隊官百總什麼的當當。但一等等了3年,那巡撫老爺竟壓根兒就不再記得世界上還有一個等著他提拔的什麼張勳了。張勳已徹頭徹尾地當穩了一名可憐巴巴的窮大兵。他不僅沒有當上百總,就連號目也沒有撈著一個。整日裏除了站崗,還得替那些直接管轄他的長官當私差。稍不如意,一個號目就可以左右開弓刮他的耳光子。打落牙齒都隻能往肚裏吞;如若婁子再出大點兒,一頓軍棍劈下來,就得收去半條命。每月夥食和餉銀,經過各級長官層層克扣,吃到肚裏,拿到手裏的就沒得幾文,連最低級的窯子、最下等的煙館都進不去……
張勳隻覺得自己的日子,突然一下又回到了流落赤田鄉村無人收養的年頭。他每餐端起那碗粗糲黑糙的黴米飯,就會想起許家廚下的豬食桶,他寧願到那豬食桶裏去舀殘湯剩飯,也不肯嚼這碗烏七八糟的丘八飯;每當穿上那身“勇”字號服,他就會想起當年數十名“童子兵”在放牛場上的熱烈“廝殺”,他那時身為“統帥”,令出如山,威儀萬方,可如今連他媽的一個牧牛童子的威風都不如了。可劉先生、許少爺竟然還說這是叫他來建功立業、奔個出頭。天啦,這樣子下去能建他媽的什麼功業?何時才有出頭之日?這不完全是甩包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