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仍然不敢埋怨。當然更不敢反抗。他隻好硬著頭皮再去求許少爺幫忙。許少爺倒是爽快人,一連又到巡撫衙門跑了好幾趟。但那巡撫大人竟不再買賬,每日隻是哼哼哈哈對付過去,轉眼他又忘個精光。許少爺也就知道父親不在身邊(這時許振?服喪期滿,複官回任去了),自己麵子畢竟有限,況且張勳隻是自己家裏的一名小仆役,卻要人家巡撫衙門安個官職,這不是把人家的巡撫衙門貶低到連你一個公館都不如的地位上去了嗎?於是,許少爺也沒了辦法。張勳那門頭大崗還得照站不誤,每日裏隻能喁喁地哼著當時軍隊裏流行的那首悲哀小調,無可奈何地打發著無望的日月:
好鐵不打釘,
好男不當兵。
當兵受苦辛,
犯了錯事
打軍棍。
好鐵不打釘,
好男不當兵。
當兵不如狗,
總爺差得溜溜走。
好鐵不打釘,
好男不當兵。
當兵命難保,
刀下做了無頭鬼。
日子雖然過得淒風慘雨,苦不堪言,但也不是全無收獲。而最大的收獲,就是在當兵第3年的農曆十二月,張勳竟娶到了一位年方14歲如花似玉的嬌妻。他自己此時已是29歲。
原來,這門親事早已醞釀有時。算來還是5年前,他在許家公館當差之際,公館旁邊一家清節堂裏,有一名李氏寡婆子常來公館幫助漿洗縫補掙點零用錢。這李婆婆有一外孫女名曹琴,生於同治七年,父親曹謙和、母親楊氏均為新建縣農民,家境困窘。就在曹琴剛滿六周歲那年,父母相繼去世,隻好由外婆帶到南昌清節堂寄養。李婆婆見許家仆役張勳長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做事勤快,機靈聰敏,看來必非久居人下者。有意無意間問起他的身世,才知他也從小就是一名孤兒,雖然和自己的外孫女年齡相差懸殊,卻是門當戶對。因而她主動提出想把外孫女許配給張勳為妻。張勳聞言大喜,感激不盡。但因當時曹琴才有9歲,無法成親,便隻好以雙方口頭承諾的方式達成婚約。等曹琴長到14歲可以圓房之際,雖然張勳還是一名未見什麼出息的衙卒,李婆婆還是一諾千金,義無反顧。她不僅不要張勳一文錢,反而自己墊錢為張勳租了一間小屋,把個玲瓏標致、人見人愛的外孫女倒貼給張勳做了個小小的“丘八婆”。舊主人許少爺那邊聞訊,也派人送來了一些賀銀。這樣,兩根苦瓜藤纏在一起,就算成了個家。李婆婆也就搬出清節堂,與這小倆口同居陋室,相依為命。
這回苦難的結合,給張勳帶來了新的人生情趣和家庭溫暖,使他增強了在困厄中掙紮求存的勇氣和決心。妻子曹琴能幹而通達,慧敏而貞靜,對他傾心相依。她小荷初綻,柔情似水,可愛得叫他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口裏怕化了,恨不能把她揣在心窩口,時不時可以摟定親親、摩摩。李外婆對他們愛如心肝寶貝。她一方麵帶領曹琴繼續為人漿洗縫補,掙錢糊口,一方麵給他們小心持家,一個銅子掰成兩瓣花,使一家三口得免於饑寒。
從此,張勳情有所寄,心有所依;外出有人抻衣,回家有人拂塵;人也變得清爽潔淨了,精神不覺為之一振,心裏鼓蕩著陣陣幸福的暖流。再上崗時,悲調也不哼了,陰鬱的臉上雲開日出,蕩漾出一片溫潤的笑意。下了崗,號衣一卸,就往滕王閣下船碼頭上去賣苦力,掙幾吊銅錢墊補家用,到日落西山時,他才汗涔涔地回到自己的暖窩,接受一老一小兩個女人不同角度的親切撫慰。他曆來不吸鴉片,現在,他連麻將也不出去搓了,下等窯子也不再逛了。
他這種異常的舉動,直把那些平日一塊打牌逛窯子的丘八弟兄們一個個弄得莫名其妙。不久,人們終於發現,那是因為他娶了親成了家的緣故。於是,某一日,有一名山東兵在和他一塊站崗時,忍不住涎皮涎臉地跟他開玩笑說:“張勳,你他媽的有了老婆就顧自個兒高興,也不牽來給咱弟兄們摸摸,消消悶火……”
這種玩笑在當時行伍中本是常事,並不奇怪。張勳自己也未必敢保證他就不曾拿別人的老婆開過同樣的玩笑。但這一回,他卻一反常態,把自己的老婆看得聖潔無比。他寧肯別人割他一塊肉,也絕不讓他心愛的小曹琴受到一點點哪怕僅僅是言詞上的汙辱。因而,他沒待那小山東把話說完,就像瘋了似的,一躍而起,上前就給那小山東“啪”的一記耳光。那小山東卻也不是個好欺的,隻稍一愣神,就一麵大罵:“你他媽的張勳算個什麼正經玩藝兒?竟能為這事兒對老子使巴掌;看老子不跟你拚了!”一麵就真的上前扭住張勳對打起來。要不是帶崗的百總來得及時,差點兒雙方就要拔腰刀。不過,事態雖已得到製止,但兩名門崗在巡撫衙前打架鬥毆,成何體統?那帶崗百總當即把他兩人撤換下來,帶回營房,喝令趴下,各各重打50軍棍,回了上司,責令滾出營門,銷差了事。不過,他那名字實際上還掛在官長大爺的兵員花名冊上,每月餉銀被長官大爺吃了空額。
張勳趔趔趄趄回到家裏,拉下半截褲子,那屁股上一道一道的軍棍印子腫得就像菜市場上的紫茄子,驚得愛妻曹琴心痛肉跳,撫著那斑斑傷痕,一麵輕揉細問,一麵眼淚“撲撲”地直往下掉。自從母親死後,張勳哪曾見過一個女人對他如此令人魂動心顫的關懷和撫慰?他不覺心頭一熱,一翻身緊緊地摟住那像一頭受驚的小鹿般可人兮兮的小嬌妻,竟突然豪情滿懷地說:“去他媽的雞巴旗牌兵,老子為心愛的女人挨打丟差,天下第一個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