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恐怕要算是張勳的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真誠而勇敢的愛情宣誓了。以後,當他有條件任意取得女人承歡時,他這股激情便再也不可能出現了。
張勳丟了差事,雖說不過是一個“去她媽的雞巴旗牌兵”,但每月固定的二兩餉銀從此就沒有了。他隻能每天去賣苦力,但苦力得有人買才能賣得出,而那時的“勞務市場”又實在不景氣。因此,張勳便常常一連多日無事可做,收入反而不如兩個女人替人漿洗縫補來得穩定可靠。
眼看長此以往事將不濟。他隻好又到許家公館去找舊主人許希甫少爺想辦法。沒想到一腳剛踏進公館門,就聽人說,許振?老爺已由陝甘學政調任河南彰衛懷道台,赴新任之前回鄉省親兼做五十大壽,日前剛抵南昌,現正在公館歇息。嚇得張勳一時腳板釘釘,再也挪不動步子。良久,他才沮喪萬分地原路折回了家裏。李外婆見他即去即回,神情沮喪,忙問端的。張勳隻得把他昔日曾偷過許老爺愛物,致使許老爺震怒,現正趕上許老爺回家作壽,故此不敢進門相見等等情由如實相告。誰知李外婆竟然聞言大喜,說:“你這崽伢子真沒見識,這樣好的機會還不利用,豈不蠢絕了?許老爺官大肚大,哪會好多年了還記恨一個無意間作了錯事的下人?這回正好,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備一份薄禮去拜見一下這位道台老爺。我這就去準備。你明日去打聽清楚老爺做壽的準確日期。到時候,你就帶上你的新娘子一道回奉新許家去給道台老爺拜壽,順便請求他幫助謀個差事,這不是比求許少爺強多了麼?”
直到攜了妻子走在回鄉的路上,張勳心裏還在忐忐忑忑跳個不住。他對李外婆的分析和安排半信半疑。自從受到許老爺處罰後,他從不敢去接觸他,有困難總是通過許少爺來想辦法,但這回他沒法拒絕去碰碰運氣。當他進到闊別多年的許家大院時,院子裏早已是車馬盈門,呢轎成行。放眼官廳,但見紅燭高燒,貴賓如雲,一個個長袍馬褂、紅頂花翎,大大小小盡是官僚雅士。一見這陣勢,敝衣爛履、寒風瑟瑟的張勳小倆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心裏一陣發怵,再也不敢邁步往裏去了。好在張勳熟門熟路,連忙牽過妻子打了一個彎,悄悄鑽進下房,雙雙先行拜見了義父熊作頭,直捱到午後,正宴席散,各路官方賀客上馬啟轎紛紛離去,張勳才攜了妻子戰戰兢兢地趨入上廳,見著翰林老爺夫妻雙雙獻過禮包,倒頭便拜。
雖已6年未見,翰林老爺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張勳。他果然與李外婆估計的一樣,不僅沒有記恨張勳,反而顯得異常親切,直誇他久別江湖而不忘舊主,滿有情分;又誇他福氣好,娶了個標致端秀的好媳婦。至於6年前那件曾令他怒不可遏的醜事,他似乎壓根兒就不記得了。這真使張勳感動得熱淚盈眶。隨後問起種種別後的生活情狀,張勳便放心把想求老爺給另謀差事的願望說了出來。許翰林便拈著胡須笑說:“好吧,江西巡撫不買我兒的賬,我另外給你介紹一個去處吧。我想讓你到福建水師兵艦上去當司機兵,雖說還是當兵,但那裏可以學到新技術,將來你若能累功升官更好,若未能升官,你學會了操機器,也不愁沒飯吃。如何?”
張勳聞言大喜,當即叩頭拜謝而去。過了幾日,他便捧了許老爺的片子和薦書,先攜妻回到南昌,收拾停當後,才依依不舍地別了嬌妻和李外婆,曉行夜宿,徒步跨越武夷山,一路風塵仆仆來到福州馬尾港,求見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兼船政大臣張佩綸。
原來,這張佩綸和許振?一樣,也是一位翰林學士。因而他們在京中彼此相熟。張佩綸外放福州船政之前,在朝廷任都察院左都禦史,是一名高級監察官。因有“經天緯地”之才、“文韜武略”之能而名聞朝野,並以敢於彈劾高官親貴而頗具聲名。連李鴻章乃至慈禧太後都對他頗為賞識。到光緒八九年間(1883年前後),法國人在中國東南沿海和越南一帶騷擾滋事,海邊防吃緊。經李鴻章推薦,慈禧太後詔準,給他一方用武之地,派他去福建海防前線的實際工作崗位上發揮才能。誰知這喉大吞天的張佩綸恃才傲物天下第一,出京時還因為朝廷沒給他授個總督、巡撫幹而頗為不樂,直嫌那船政大臣官職太小。到了福州,與閩浙總督何景和福建巡撫張光棟會麵,談起海防邊備、演兵習武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睥睨一切,旁若無人,聽得眾人目瞪口呆,莫名其妙,連何總督、張巡撫二位大員都插不進一句嘴。但礙著他素負才名,又有李鴻章作靠山,來頭大,後台硬,督、巡二位不僅不敢駁斥他,反而屈尊逢應,幹脆把全省軍防事務統統交給他處理決斷。張佩綸居然也就直受不辭。試想如此一名狂傲之徒,他怎麼會把個平庸無奇的京都舊友許振?放在眼裏?
當張勳興高采烈地捧著道台老爺許振?的介紹信來到船政老爺張佩綸的衙門時,起初,那衙門弁目見他持有船政老爺朋友的名刺和介紹信,倒也不敢怠慢,畢恭畢敬地把他讓進候見室,就慌忙接了來書,即時替他遞了進去。誰知那船政老爺覽過薦書後,竟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說:“這許老夫子也真是迂得可愛,他怎麼能把他江西山溝裏一隻旱鴨子趕到我這大海裏來當艦兵?嗯,再說吧,再說吧。”說著,他把薦書往桌邊一丟,也沒什麼明確的表示,就向那門子揮手示意退下。那門子便明白了來者並不是一位什麼大受歡迎的佳賓,回頭再見了張勳,那臉孔已自冷了八分,但他也還不摸主人肚裏對這客人到底是個什麼打算,因而還給張勳留了兩分麵子,跟著主人一般模棱兩可地說:“您這位客官自個兒歇了吧,老爺今日沒空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