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雖說比北京安靜,可也並非世外。常有一些武人政客登門拜訪,彼此訴說些官場見聞、人生感慨。說到動情處,甚至難免在心激起幾圈死水波瀾。其中頂動人的一件事是奉天胡帥張作霖來勸張勳複出做官。
1920年是北洋直、皖兩係軍閥鬥爭白熱化的一年。大總統徐世昌夾在直係首領曹錕和皖係首領段祺瑞之間,像一隻鑽進了風箱的老鼠,兩頭受氣,任憑他是一顆圓滑無比的“水晶玻璃球”,也玩不轉北京政局了。隻好想出了當年黎元洪召張勳北上調解的辦法,電請東北巡閱使張作霖進京調解段、曹關係。
張作霖此時已不滿足於僅僅當一個東北王的地位,時刻覬覦著中央政權。直、皖兩係相爭,正是他趁機擴張勢力和影響的大好時機。因而,他接電後,欣然入關,來摸北京的政治行情。同時,他還別出心裁地想起了張勳。盡管在當年複辟的關鍵時刻,他也曾宣電討伐張勳,但在內心裏,他對張勳還是同情的。他一到北京,即向徐世昌建議,應該恢複張勳的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之職。隨後,他又特意赴天津勸說張勳出山,說以往討伐複辟之事,均係段祺瑞一手所為,如今曹、段交惡,正好利用曹錕、吳佩孚倒段。而現任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倪嗣衝是皖係幹將,當日背叛複辟誓約,奪取張勳職權的二號罪魁。此番打倒老段,必然連帶整垮倪嗣衝。這實在是“大哥”重整旗鼓、坐鎮長江下遊的天賜良機。
張勳正在為收入減少問題犯難,何嚐不想再獨霸一方,中飽一頓?尤其是能夠趁機打倒十惡不赦的段祺瑞,又何不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然而,縱觀自己一生,打來打去,理想終於無法實現。足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不順,何苦強求無益?罷也,罷也,宏偉的複辟理想和柱國抱負都已化為泡影,這把老骨頭已隻合留著頤養天年,經濟收入雖然減少,日子卻足以過得下去,何犯著為幾鬥金銀再度腆顏登台,受天下人一口唾沫?於是,他對張作霖說:“賢弟所言雖然都是實情,不過,往日的恩怨我已不想計較了。我的終生目標僅為‘複辟’二字而已。複辟既然不成,我已是死了心的人了,如何還能過問政事?不過,賢弟如若有意,我倒希望你關照一下我昔日的老部下張文生。他目下是徐海鎮守使。”
張作霖見張勳無意複出,隻好作罷。當年7月,段祺瑞的皖軍被曹錕、吳佩孚打垮。9月撤銷倪嗣衝一切職務時,張作霖果然遵照張勳的囑托,力薦原辮子軍司令張文生當了安徽督軍。
1921年1月,張作霖因事至津,再度拜訪張勳時,發現張勳已把家裏的7輛轎車賣得隻剩了3輛。他眨巴了幾下眼睛,回到北京後,便不管張勳意見如何,徑自宣布任命張勳為熱河林墾督辦。心想,你辮帥老兄眼見窮荒到來,還講究得那麼多的道義名分?趁早出來占個官位,撈得一個是一個。我張作霖也總算真心對得住你老兄了。
然而,張作霖竟不自知,正是在這一點上,見出了他和張勳人格的高下。他自己是一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受利益之驅使,他可以拜仇敵為爹,也可以視親爹為仇。他曾經拜張錫鑾為義父、段芝貴為義兄,後又把他們從東北驅逐出去。而張勳則不然,他心裏隻有一個皇帝,他雖然也計較個人得失,但他始終把個人的榮辱得失與皇朝興衰聯係在一起。他一生不曾為私利背叛或出賣過一個朋友。張作霖在他眼裏始終是一名調皮倒蛋的小老弟,自己曾身為其上司,怎能矮得下身子去接受他的恩賜?既然前番連官複原職都不能令其動心,一頂熱河林墾督辦的帽子,他如何肯戴?於是,張勳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這項任命,繼續以他寧靜淡泊的心態,悄悄地打發著餘生。
1923年9月12日,張勳終於走完了他70年的人生曆程,安詳地躺在天津鬆樹裏英租界內的豪華寓所裏,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張勳一向身體健朗,直到69歲還在一個勁地生孩子。這一回初病時,也不過是一點感冒而已。但沒有想到很快發展為肺炎。而他本人和被請來診病的郎中卻都滿不在乎,以為吃幾服退燒藥,發發汗就會霍然而愈。直到9月10日不能起床了,才急忙請來了西醫。那穿著白大褂的洋人耳朵上掛著聽筒一聽,再翻開眼皮瞧瞧,出來便搖頭聳肩,嘰哩咕嚕說了一通洋話。翻譯說,大帥得的是肺炎,已非藥力所及。你們為什麼不早請西醫?現在太晚了。趁大帥還能講話,快請大師作最後囑咐吧。
“死後……務必……歸葬故土……”
這便是張勳留給人世的最後一句話。一般認為人老思鄉,張勳的遺囑所表現的,是人之常情。也有人認為,張勳主要的還是擔心葬在天津,身後難安。因為他畢竟還背著複辟罪魁的惡名,身後之事無可托庇,天津雖然熟稔,卻並無親情可恃,萬一世事發生逆變,說不定掘墓鞭屍,什麼不測之禍都可能發生,而在江西老家,他曆年捐資上百萬銀兩修橋補路,扶貧濟困,廣積恩德,且有族人親情維護,當不至遭遇非禮。這兩種說法顯然都有道理。
不過,張勳死後,其遺體並沒有立即被運回江西,因為就在他本人死去的這一年,家裏又接連夭折了六名子女。被請來占卜陰陽的幾名“大天師”一致認為時當凶歲,家人不可扶柩南歸,必待陰陽轉換後,另擇黃道吉日舉靈南歸。因而,其親屬隻得將其裝殮後,置棺於裝有冷氣的秘室停放。直到1924年8月,才啟運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