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州同愾討國賊!英烈血沃天安門(11)(1 / 3)

我不忍再看那血衣了,回轉頭來,嗬!又不能使我不看到她的殉難的遺影和生前的遺容。在一張八寸大的相片上,印著一個側臥著的遺體,隻穿著一條褲,我們能看見的是她的背麵,――是在表示她的反抗的精神吧!而且永遠要這樣了的!潔白的背上,離右邊的腰不遠,印著一個彈孔,黑漆漆的一大點,四周是散射狀的黑影,這分明是血,從她自己的心房裏飛射出來的血,為我們全民族去流的!和這遺影並列著的是她的遺容。疏披的短發下,現出微胖的麵,似乎在微笑,微笑中表現出活潑,天真和純潔;穿著一件布的旗袍,布著素淡而樸質的情調。我的心跳動了,淚珠幾乎掉下來。我想,她在攝這個影片的時候,心靈許是很輕快的,心中預定著要把這張含有全個生命的影痕,放在自己的桌上,不時地看見自己的全麵,或獻給自己所親愛的人底;決不會想著這是一生中最後的遺影,要放在永遠安眠的黑漆而有光輝的靈前,要放在自己赤著膊帶著創傷而橫臥著的遺體的像邊,任大眾瞻仰,流淚,和悼歎!這使我想到那些享著芳名而受國務院褒獎的女權運動者了,她們的影痕,如果我們能夠看見,許不會這樣素淡樸質和天真的吧!

我看完相片,覺得禮堂內的空氣已非常深重,遍身已在打寒噤,再不容我走向左邊去摩挲楊德群女烈士的遺影了。我便默默地走出禮堂,打從原路回來,好像遺忘了什麼似的,使我懶得向原路前進:陽光照在我的眼前,隻很暗淡,麵上卻流著汗,真是走的過熱的原故麼?在路上我不住地背誦我自己寫的挽聯:“聽二女烈士呼喊,務要‘殺身成仁’,這呼聲中滿飛著血淚呢!讓我們男子讚美,說是‘光榮的死’,但夾背裏已跳出汗珠了。”

一九二六,一二,二四

痛哭和珍

和珍!冷的我抖顫,冷的我兩腿都抖顫!一隻手擦著眼淚,一隻手扶著被人踏傷的晶清,站在你靈前。抬起頭,香煙繚繞中,你依然微笑的望著我們。

我永不能忘記你紅麵龐上深深地一雙酒靨,也永不能忘記你模糊的血跡,心肺的洞穿!和珍,到底那一個是你,是那微笑的遺影,是那遺影後黑漆的棺材!

慘淡莊嚴的禮堂,供滿了鮮花,掛滿了素聯,這裏麵也充滿了冷森,充滿了淒傷,棄滿了同情,充滿了激昂!多少不相識的朋友們都掬著眼淚,來到這裏吊你,哭你!看那滲透了鮮血的血衣。

多少紅綠的花圈,多少讚揚你哀傷你的挽聯,這不是你遺給我們的,最令我們觸目驚心的便是你的血屍,你的血衣!你的血雖然冷了,溫暖了的是我們的熱血,你的屍雖然僵了,鑄堅了的是我們的鐵誌。

最懦弱最可憐的是這些隻能流淚,而不敢流血的人們。此後一定有許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預備好了一切去轟擊敵人!指示我們罷,和珍,我也願將這殘餘的生命,追隨你的英魂。

四圍都是哀聲,似乎有萬斤重閘壓著不能呼吸,燭光照著你的遺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頭來。和珍!誰都稱你作烈士,誰都讚揚你死的光榮,然而我隻痛恨,隻傷心,這黑暗崎嶇的旅途誰來領導?多少偉大的工程憑誰來完成?況且家中尚有未終養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你培植,待你孝養。

不幸,這些願望都毀滅在砰然一聲的衛士手中!

當偕行社同學公祭你時,她們的哀號,更令我心碎!你怎忍便這樣輕易撒手的離開了她們,在這虎威抖擻,豺狼得意的時候。自楊蔭榆帶軍警入校,至章士釗雇老媽拖出,一直是同患難,同甘苦,同受驚恐,同遭摧殘,同到宗帽胡同,同回石駙馬大街。三月十八那天也是同去請願,同在槍林彈雨中掙紮,同在血泊屍堆上逃命;然而她們都負傷生還,隻有你,隻有你是慘被屠殺!

她們跟著活潑微笑的你出校,她們迎著血跡模糊的你歸來,她們怎能不痛哭戰線上倒斃的勇士,她們怎能不痛哭戰鬥正殷中失去了首領!

一年來你們的毅力,你們的精神,你們的意誌,一直是和惡勢力奮鬥抵抗,你們不僅和豺狼虎豹戰,狗鼠蟲豸戰,還有紳士式的文妖作敵,貴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憐她們一方麵要按著心靈的巨創,去吊死慰傷,一方麵又恐慌著校長通緝,學校危險,似乎這艱難締造的大廈,要快被敵人的鐵騎蹂躪!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萬事俱休。但是她們當這血跡未幹,又準備流血的時候,能不為了你的慘死,瞻望前途的荊棘黑暗而自悲自傷嗎?你們都是一條戰線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傷你的,誰能不回顧自己。

你看她們都哭倒在你靈前,她們是和你偕行去,偕行歸來的朋友們,如今呢,她們是虎口餘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齒下的犧牲,此後你離開了她們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願意你想起我。我隻是萬千朋友中一個認識的朋友,然而我永遠敬佩你作事的毅力,和任勞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給與我的熱力和溫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樓梯上逢見你,你握住我手微笑的靜默了幾分鍾,半天你問了一句,“晶清在自治會你看見嗎?”便下樓去了。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的映在我腦海。第二次見你便是你的血屍,那血跡模糊,洞穿遍體的血屍!這次你不能微笑了,隻怒目切齒的注視著我。

自從你血屍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見你封棺,漆黑,和今天萬人同哀的追悼會。今天在你靈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現在夜已深了,你的靈前大概也綠燈慘慘,陰氣沉沉的死寂無人,這是你的屍骸在女師大最後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靜的睡吧!不要再聽了她們的哭聲而傷心!明天她們送靈到善國寺時,我不去執紼了,我怕那悲涼的軍樂,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塵中,那些蠕動的東西。他們比什麼都蠢,他們比什麼都可憐,他們比什麼都殘忍,他們整個都充滿了奴氣。當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經過他們麵前,觸入他們眼簾時,他們一麵瞧著熱鬧,一麵悄悄地低聲咒罵你“活該”!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