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裏顯出的淒涼、清冷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他這個師長也失掉了昔日那種在部屬麵前盛氣淩人的威嚴,半坐半靠地擠在牆角的一張桌子前,給大家剛念了《何梅協定》關於撤軍的內容,馬上就有人發問:“何梅?哪一國人,怎麼沒聽說過呢?”他不得不作了解釋:“哪一國都沒有這個人。何梅是兩個人,何應欽,還有日本人梅津美治郎。”“噢,原來這樣,一個中國人,一個東洋鬼子!”
一陣哄堂大笑。
下麵,他宣布的蔣總裁關於軍隊調防的命令也被笑聲吵聲淹沒得煙消雲散。
笑後,便長時間的沉默。每個人心裏都像壓上了一塊重石。
師裏決定把撤離的時間放在夜裏,這是有道理的。指戰員們一個個都變得浮躁、火爆,仿佛一堆幹柴,見火就燃,如果白天撤離,就不定會節外生枝地惹出多少惱人的事情。就讓夜幕為全師的指戰員作一塊遮羞布吧,黑燈瞎火的晚上悄悄地離去,即使發生點意想不到的事,別人也難看到。不坐車,是步行,而且是長途夜行軍,到長辛店去登車。
這是個很不安靜的夜。啄木鳥在遠遠的什麼地方狠勁地啄著樹幹,它是啄這個不同尋常的夜,啄每一顆煩躁的心。
隊伍默然地進行著,竟沒有任何響動,當然那種腳步聲踩在地上是很沉重的,隻是太單調,也就顯得十分寂寞……
關師長這時候想得更多的事是學生軍訓總隊。那些孩子們此刻不知到哪裏去了,讓他牽掛。
白天,他去宣布解散軍訓隊的命令,還沒等他把文件拿出來,學生們就像受驚的羔羊一樣圍上來,誰也不說話,用求援的目光望著他。原來大家從風言風語中已經得到了軍訓隊解散的消息,誰也不願相信它會是真的。這個軍訓總隊是應愛國青年的強烈要求而舉辦的,國家正麵臨著難以預測的危難,熱血青年們誰不想用軍人的素質和要求把自己武裝起來,隨時準備奔赴疆場,為國盡忠。正在受訓的3000餘名學生過著軍事化的生活,學政治、學軍事,一個個像充滿氣的足球,時刻要射向企圖侵吞中華民族的日寇強盜。現在他們從關師長的嘴裏得到證實,軍訓總隊確實要解散,這是上麵的命令,也是《何梅協定》中中方必須履行的條件。學生們憤怒了,像煮沸的水一樣躁動起來了,有的抱成一團痛哭流涕,有的三五成群圍著關師長質問:“為什麼要做出這樣大逆不道、違背民意的決定?”有的索性就做起了鼓動性演說,抬高嗓門對大家說:“我們不能做可以任人宰割的綿羊,我們不解散,我們要抗日!”他這個師長在這種場合還能說什麼呢?他隻能勸導學生們,要大家理智一點,準備好撤離的工作。為了長遠的事業,我們隻能這樣,保存自己,抗日的神聖大業需要我們出力的地方還多著呢!同學們都看出了師長的無奈,啥也不說了,隻是哭,有的是大哭一場。先是幾個孩子哭,後來是好多孩子都哭了起來。很快,整個軍訓總隊一片哭聲,哭聲一片。哭得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隻能呆站在一旁,任同學們哭。他也記不得哭了多長時間,突然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賣國賊絕沒有好下場!”隨之,整個軍訓隊又沸騰起來了,口號聲一個接一個:“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賣國賊!”……
激昂的口號聲過後,也許同學們把心中的積憤發泄出來了,感到很疲勞了,軍訓隊平靜了下來。同學們開始收拾東西,打捆行李,做著撤走的準備……
關師長離開軍訓總隊走出好遠了,還聽到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不像是學生的哭聲,抽抽泣泣,時斷時續,聲音很蒼老。
他的腳步被這哭聲拖住了,不由循著那哭聲走去,想看看究竟是誰在傷心地流淚。
在一間破舊的茅草房前他站住了,這兒曾是個馬廄,此時房前房後堆滿了零零散散的糞便,好像多少年都沒有使用過的一間遺棄了的破屋。奇怪,明明剛才還聽見那哭聲就是從這裏傳出,怎麼霎時變得悄不聲的沒一點響動了?
關師長輕輕推開用竹杆編成的半虛掩著的門,一看,呈現在眼前的慘景令他心寒:
一個蓬頭垢麵、衣衫破爛的老者像一堆骷髏似的蜷縮在牆角的亂柴堆中。他臉上的五官已經被髒兮兮的汙穢塗抹得難以分辨了。惟有那雙無神的眼睛在怯生生打量著來人。可以看出,他饑餓至極,定是多日沒有進食了。
“你是什麼人?”關師長滿腦子的疑團,這個人是什麼時候跑進軍營的,為什麼沒有人發現?
老者不回話,隻是那雙沒神的眼睛閉上了,像一盞奄奄一息的小油燈滅了。
“我在問你話,你是從哪兒來的?知道嗎,這裏是軍營,不許外人進來的!”關師長的聲音很和緩,一點也不著急。他知道在這樣一個也許很快就被饑餓奪去生命的人麵前發威,實在是一種罪過。
老者的眼睛又從那一團鬆軟的、折折皺皺的肉團裏睜開了,仍然沒有一點神氣。他有氣無力地給眼前這位在他看來威風凜凜地長官講了幾句話,聲音很小,像馬上就要斷掉的遊絲。但是,關師長還是聽清了,老人說他是從關外來的,惟一的兒子五年前當了兵,他是來找兒子的。
關師長什麼也沒說,他又能說什麼呢?
他離開了馬廄。他隻有一個祝願:這位恐怕永遠也找不到兒子的老人能多活些時間。兒子走了,平津乃至河北大地上暫時沒有中國的軍隊了。老人的兒子也許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他出了馬廄,在外麵站了好久,才慢慢地向師部走去,腳步很沉。他緊緊地咬著嘴唇,才沒有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
緩緩行進的軍車在痛哭。
兩條深沉的車轍裏灌著的卻不僅僅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