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那麼曬!姚先生走過去,一把就將六子媽曬好的褲子拿下來,大大方方走到院裏,曬在了繩子上。他的這個動作嚇壞了六子爹。六子爹失聲叫道,姚先生,你咋,咋拿女人的褲子?
女人褲子咋了?姚先生一看六子爹這態度,來勁了,瞪著眼睛問。
六子爹忙忙地取下褲子,一把扔到了草垛上。姚先生,拿不得呀,女人身子底下的東西,髒。
姚先生犯了倔,騰騰騰走過去,揀起褲子,放水盆裏不管不顧地洗起來。這一下,六子爹不隻是驚了。姚先生洗他婆姨的褲子,還是身子底下穿的。他驚得麵無血色,半天透不過氣,直等姚先生洗完,曬好,他才長出一口氣,問,姚先生,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姚先生顯然很不服氣。他接著說,你們,你們太不尊重女人,憑什麼女人衣服就不能曬院裏。見六子爹不說話,姚先生更加理直氣壯,洗好衣服一定要放陽光下曬,尤其內衣。
一聽內衣,六子媽才徹底醒過來,天啊,剛才姚先生洗的,是她貼身穿的襯褲。白底兒帶紅花,趕集時花三塊錢扯的布,因為身上剛剛來過,染了髒血,這才沒敢拿溝裏洗,想不到——
姚先生此舉,在堡子裏引起很大震動。好些日子,堡子裏的女人都在偷偷談論。姚先生不怕女人髒,上海男人竟不怕女人髒,女人髒褲子他都敢洗,還有啥不敢?女人們談論不久,便有人大著膽子開始公開在水溝裏洗褲子,洗了,很耀眼地掛在樹上,或是繩子上。男人若要不滿,女人立刻直起腰杆,連姚先生都說了,越是底下的衣裳越要注意衛生,就曬,偏曬,看能把你髒死!
這事兒過了沒多久,又出了件事,而且出得讓人哭笑不得。
事情還是因六子媽而起。自從姚先生喊了香梅,六子媽便整日神神經經的,趁人不注意,她便溜進劉財主家的院子。當然,六子媽再也不敢給姚先生做飯了,知道自己不衛生,怕姚先生再把她趕出來。六子媽想給姚先生做鞋。這事隻能偷著做,要是讓別人看見,閑話能把人淹死。堡子裏的女人是不能輕易給別的男人做鞋的,做鞋就意味著心裏有了那個男人。當姑娘時隻能給對象做,嫁過來隻能給自家男人和孩子做。六子媽卻想給姚先生做雙鞋。也不知為啥,六子媽就是想做。
六子媽不知道姚先生腳有多大,怕做了不合適,就變著法兒溜進劉財主家的院子,想偷偷把姚先生的腳量下來。這天她本來量到了,正好姚先生有雙舊鞋放屋裏,量好後六子媽沒有馬上走出來,她不想走出來。她坐在床沿上,懷裏抱著姚先生的鞋,六子媽抱鞋的樣子有點怪,就像抱住一個人。她腦子裏響出一聲香梅,又響出一聲。都是姚先生叫的。六子媽癡癡的,她太想聽這個聲音。她抱著鞋,抱得很緊,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暖,六子媽一下流出了淚,撲倒在姚先生床上,死死地抱住姚先生的鞋,嘴裏抽風似地一遍遍喊,香梅,香梅——
下課了!我們在院子裏一叫,把六子媽叫醒了。六子媽惶惶地抹掉淚,把鞋藏懷裏,出來了。正好碰上回屋的姚先生,姚先生站住,側身,輕輕說了聲,你好。六子媽一哆嗦,差點把鞋掉下來,她沒敢跟姚先生說話,低著頭,往外疾走。門口堆滿了學生,王二麻正拿怪怪的眼神盯著她。六子媽一陣心虛,感覺尿憋了。慌不擇路地就進了劉財主家的茅廁。劉財主家的茅廁是專為姚先生備下的,我們尿憋了都不敢進,院牆西側還有個大茅廁,那是我們的。六子媽那天是讓鞋搞暈了頭,稀裏糊塗就給鑽進了姚先生的專用茅廁。
六子媽走出時,心情平靜了許多。這時上課鍾響了,我們呼拉拉往教室跑。六子媽剛走到教室門口,就聽見身後喊,香梅。六子媽腳一軟,站下了。喊她的正是姚先生。六子媽居然沒看見,姚先生啥時進了茅廁,等她轉過身時,姚先生已立她麵前。香梅你怎麼能這麼糟踐自己?
我……我咋了?六子媽緊張得舌頭都幹了,心想一定是姚先生找不見鞋,追來了。
你跟我來。姚先生說完,徑直就往茅廁走。六子媽傻傻的,不明白姚先生要她進茅廁做啥。
你來呀,我有話要說。姚先生一臉正色,像是有很重要的話。六子媽不敢多想,憋著勁兒進了茅廁。
這是你用的?姚先生指著茅廁裏剛剛扔下的一堆髒東西,問。
六子媽羞死了,那是她剛從身底下掏出的一堆爛棉套,上麵還有鮮鮮的血。她不承認都沒辦法。
怎麼能用這個?姚先生像是課堂上批評娃們似的,指住六子媽,爛棉套,你怎麼能用爛棉套?上麵有多少細菌,你難道不知道?
六子媽漲紅著臉,心裏直埋怨,這個姚先生,他咋啥也管呀?
六子媽的埋怨沒錯,錯的是姚先生。姚先生怎麼也想不到,在我們堡子裏,女人來了那個,都是拿破棉套或破布頭堵的。有些沒破棉套的人家,索性就用爛鞋幫什麼的,反正啥最髒就拿啥堵。那天六子媽一句話也沒說,她心裏直氣,這個姚先生,我已經很衛生了,你還嫌我,沒見我天天洗手,天天拿洗衣粉洗嘴麼?
等姚先生徹底弄明白,已是半月後。姚先生真是震驚!他問王二麻,咋能這樣,你們堡子裏咋能這樣?王二麻嘿嘿一笑,這個姚先生,可笑死了,女人家的事他這麼上心。不拿破棉套拿啥?
用紙呀。姚先生對王二麻的態度很不滿。
紙?喲嘿嘿,你聽聽,紙?王二麻簡直笑死了,姚先生呀,這是堡子裏,不是你們上海城,你知道紙有多貴重麼?
多貴重?
五分錢呀,一張麻紙五分錢,拿它給女人用,你當玩哩。王二麻很不屑地看一眼姚先生,現在他算是懂了,這個姚先生,樣子看著好,腦子,不夠用!
你等等。姚先生喊住要走的王二麻,你是說,一張五分錢舍不得?
舍得,舍得哩,我還想拿綢緞給她用哩,有麼?
你不講理!姚先生忽然生了氣,他是生王二麻態度的氣。當夜,姚先生找到六子爹,理直氣壯地說,再不能讓堡子裏的女人用棉套。六子爹想笑,卻笑不出。默了半天說,誰想,窮呀。姚先生這才收起怒,耐上心說,那是要得病的,婦科病,很難治。現在我才知道,堡子裏的女人,為啥發病律那麼高。窮,窮害了一切啊。
姚先生說完這句,走了。
六子爹進了裏屋,看到自個女人,笑著說,這個姚先生,真是個走資派。
自那以後,姚先生決然不提用紙的事,整日悶悶的,像是跟誰過不去。有一天,他給我們上課,講著講著,突然伸直了眼睛問我們,你們知道,堡子裏為啥這麼窮麼?說完他自言自語,我咋能問你們呢,你們還小,你們的任務是讀書。
有一天,王二麻突然神經兮兮地湊近姚先生,悄聲說,姚先生,謝謝你啊。
姚先生有點驚訝,謝我什麼?
王二麻詭秘地一笑,吭了半天,喜形於色地說,我的紙賣得好了。
王二麻還兼著我們堡子裏分銷店的主任,管著堡子裏一千多號人的油鹽醬醋,當然,五分錢一張的麻紙也隻有他賣。
姚先生長長地歎一口氣,扔下王二麻,進了屋子。
堡子裏悄然發生著變化,誰也裝做不知道,但誰也顯顯地感覺到了。就連我們這些碎娃,也能從大人的舉止上感覺出什麼。以前堡子裏嚷仗,那個髒話,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女人們互相撕著頭發,能把祖宗八代翻出來日。男人們更不用說。現在,女人們一個爭著一個表現,見麵笑笑的,話兒軟軟的,偶爾地紅上一次臉,剛想罵,忽然就想起姚先生。忙改口,喲,你還以為我罵不過你呀,我是不罵。
秋收的時候,公社突然接到通知,要搞一場大的批鬥。六子爹開完會回來,一言不發。六子媽問急了,他才鬱鬱地說,保不住了,這次說啥也保不住了。
果然,第二天,公社就派了兩個基幹民兵,帶著槍,拿著繩子,把姚先生捆走了。姚先生一走,我們便算是放了假。好久沒痛快玩了,我們齊齊地湧向山梁,捉螞蚱,追野兔,玩得好不開心。玩著玩著,忽然就看見六子媽,她癡癡地坐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地瞅著山外。
秋日籠罩下的山野,六子媽就像一隻被人遺棄的螞蚱。
這天六子爹從公社開完批鬥會回來,一進門就破上嗓子喊,完了,完了,再鬥就鬥死了。六子媽一個猛驚,抓住六子爹問,你說誰哩,把誰鬥死了?
還能是誰?!六子爹很不滿地甩開六子媽,姚先生,姚先生快叫他們鬥死了。
原來,姚先生被帶去後,公社一看,所有的走資派中,惟有姚先生還白白淨淨,別的,早讓石碴廠磨得比農民還農民。這下,紙裏麵包不住火了,公社書記一聲令下,姚先生的苦難便到了。
驢日的們,狠,狠呐。惹著誰了,啊!六子爹猛地摔了碗,飯也不吃了。
咋個辦,這可咋個辦?六子媽使勁地撕住六子爹,你倒是說話呀!
我說話頂球用,他們都開始猜疑我了。
啊!六子媽軟軟地跌到炕上。
那年大約是出了啥事,對下放改造的走資派鬥得格外緊。六子爹沒敢在家多耽擱,連夜就去了公社。六子媽急得一刻也坐不住,第二天一早,她便緊著找幾個要好的女人商量,咋個辦,再鬥真要鬥死的呀。女人們跟六子媽一樣急,有個女人竟當場哭開了。急來急去,仍是想不出法子。還是王二麻有辦法。王二麻自打紙賣得好後,一直對姚先生有感激。一聽姚先生要被鬥死了,他就蹲下起來的想辦法。想著想著,終於想出一個法子。
那年的堡子裏,人們算是見識了王二麻的智慧。他親自趕著馬車,拉著一車女人,去跟公社要人。快到石碴廠時,王二麻帶頭呼起了口號,打倒走資派,打倒姚先生。六子媽忙喊,不能叫姚先生,叫姚白璽。王二麻又喊,打倒姚白璽,清算血淚帳。
石碴廠的工地正在搞萬人大批鬥,不隻走資派,全公社的地富反壞右都集中在一起,民兵們端著槍,押著他們幹活。每個挨鬥者脖子上都掛個牌,上麵寫著自己的名字。六子媽遠遠看見,姚先生正拉著架子車,很吃力地往坡上拉石碴。坡太陡,姚先生咬緊了牙使力氣,車子還是不動。這時有個民兵走過來,掄起槍把子就給了姚先生一家夥。姚先生一哆,車子便拖著姚先生從坡上倒退下來。姚先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車上滾下來的石碴砸著了他。六子媽一聲尖叫,就要撲過去。同車的女人一把拽住她,你瘋了呀——
打倒姚白璽,打倒走資派!王二麻看到人們圍過去,扯上他的破嗓子,吼。
幾個女人快快地打出斜爺早就寫在麻紙上的標語,上麵幾顆大字,我們要清算。
公社書記聞聲趕來,問王二麻,清算個啥?
王二麻像是竹筒裏倒核桃,嘩啦啦說,走資派姚白璽不好好接受堡子裏貧下中農的教育,思想反動得很。他嫌堡子裏的貧下中農髒,不吃貧下中農做的飯,不上貧下中農的茅廁。他還出餿主意,讓貧下中農拿麻紙當棉套。想想啊,一張麻紙五分錢,他竟舍得!貧下中農上一天工才掙五分錢,雞下一個蛋才賣五分錢,他竟讓貧下中農拿五分錢擦屁股。他這是讓堡子裏倒退,他欠我們的血債!
打倒姚白璽,清算血淚帳!女人們振臂高呼,聲音十分的氣憤。
姚先生早已嚇得麵無血色,萬萬沒想到,王二麻會這樣清算他。
公社書記很滿意,堡子裏的女人覺悟都這麼高,可見群眾是真正是發動起來了。他很感動地握住六子媽的手,你們這樣跟走資派作鬥爭,公社很放心啊。說完,手一揚,就把走資派姚白璽交給了王二麻。
六子爹站在遠處,嚇得魂都沒了。要知道,姚先生現在可是全公社的重點啊,聽說他犯的罪大著哩。
馬車剛拐過二道子梁,六子媽便一把捉住姚先生,我看看,我看看,砸傷了沒?姚先生還處在驚魂不定中,不知道王二麻口袋裏賣的啥藥。六子媽看見,姚先生遍體是傷,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手讓石碴磨得成了一張幹皮,裂開好幾道血口子。她心疼得就要把手往懷裏擩,一看是在車上,忍住了。才幾天功夫,姚先生便變得成冬天的樹枯樁了,臉上哪還有白,脖子簡直比車軸頭還黑!
六子媽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姚先生回來後,好幾天不說話。現在他算是明白了,堡子裏的人為啥不講衛生。沒法講啊,他才幹了幾天活,身上的汙垢便一層,夜裏欺負得他都沒法睡。手一放水裏就疼,他索性手也不洗了,就那麼髒著。
為防萬一,劉財主家的院子外又加了一道崗。王二麻守前頭,斜爺守後頭。院子裏推來一輛架子車,車上裝著糞。六子爹定了一條鐵紀律,無論誰問,都說姚先生現在是拉糞,他欠了堡子裏的血債,他要給堡子裏掏茅廁。我們每個孩子都得到大人們最嚴厲的警告,敢胡說,三天不給飯吃,冬天不給縫棉衣!
我們哪敢呀,個個嚇得小嘴巴緊緊的。
姚先生再次給我們教書時,我們都發現,姚先生髒了,比堡子裏的男人還髒,頭發像冰草一樣,亂蓬蓬的,雪白雪白的襯衣領再也不見,石碴廠的灰塵牢牢粘在上麵。
他講著講著,會非常困頓地打個哈欠,揉揉粘滿眼屎的眼睛,問我們,我像不像走資派?我們怯怯地說,不像。像啥?他非常警覺地審視著我們。我們想了想,說,像六子他爹。
或許,姚先生就是那陣子跟六子媽好上的。當然,姚先生跟六子媽好上,我們並不知道,直到有了七子,直到七子像玉樹一樣臨風站立在堡子裏的山野上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原來他們好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