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3 / 3)

按照六子爹的囑咐,六子媽天天去看姚先生。六子爹一是怕姚先生受了苦,想不開。當時已經有好幾個走資派想不開,自己死了,六子爹這方麵消息廣,想得也遠。二來,六子爹定是聽到了啥,他再三安頓,你去了多陪姚先生說會話,這個姚先生,苦哇——

六子媽采了草藥,給姚先生敷腿,姚先生起先不讓,六子媽很生氣地說,腿都這樣了,你想瘸呀。姚先生說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放屁!六子媽沒防住,突然就說了句髒話。她恨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說,人活著誰沒個坎兒,一遇上坎兒就尋思覓活的,不怕讓人笑話。

六子媽勸了一陣,姚先生的心情慢慢好了,他挽起褲腿,讓六子媽敷。六子媽才發現,姚先生腿上有很多傷,都是民兵拿槍把子砸的。六子媽心疼地說,你犯了啥罪呀,咋把你跟地富反壞右一起鬥?

我是走資派。姚先生心事重重地說。

走資派是做啥的?

姚先生忽然就給逗笑了,鬥爭這麼激烈,到處燃燒著革命的烈火,六子媽竟然不知道走資派是做啥的。他便耐心地跟六子媽講起來,六子媽越聽越糊塗,末了說,我不信,你這麼好個人,一定是他們弄錯了。我們堡子裏當年鬧土改,就把斜爺給弄錯了,後來才改過來。

姚先生聽了,心裏忽然就湧上一層東西,這東西很怪,把姚先生竟給迷登了,好一陣子,他才醒過神。姚先生癡癡地看著六子媽,喉頭蠕動了幾下,最終牙一咬,把話給咽了下去。

敷完腿,姚先生躺在床上。懷裏抱個東西,反複摸。六子媽看著稀奇,問是啥。姚先生直起身,說是塤,一種樂器。能響?六子媽眼裏一下跳出一串火。能響。姚先生像是憶起了什麼,突然就變得很傷感。那你響給我聽。

姚先生猶豫了好一陣子,還是拒絕了六子媽。他說現在不能響,一響就是走資派。

不能響拿它做啥,又不是個寶貝。六子媽很失望,她喜歡一切能響的東西。可堡子裏除了鳥叫,啥也聽不到。

那個晚上六子媽沒睡,躺在炕上,滿腦子是姚先生。顯然,姚先生跟以前不像了,再也不是那個幹淨體麵的姚先生,他滿臉胡子,不洗臉不涮牙,樣子竟跟王二麻差不離。更要緊的是,一次批鬥把姚先生鬥垮了,六子媽盡管不識字,但她知道,人不能輕易垮,一垮,這一輩子就完了。姚先生還那麼年輕,又那麼有文化,他該打起精神來呀。

那晚姚先生也沒睡。躺在床上,不停地撫摸著那個塤。姚先生這次下放,隻帶了三樣東西,都跟他愛人有關。照片,塤,還有一件寶貝。姚先生很愛他的妻子。可現在,姚先生遇上了難題。這次公社所以把他當重點批鬥,不隻是他太幹淨太白,他妻子揭發了他。上海方麵已給縣上和公社過了公函,姚先生問題大了。他妻子出生於革命軍人家庭,在上海部隊文工團唱京劇。姚先生則出生在反動家庭,父母都是大走資派,早被批鬥死了。妻子為了唱樣板戲,主動站出來揭發他,說姚先生最反對她唱樣板戲,還攻擊樣板戲不如蘇修的民歌,說他過去在大學裏教學生們唱蘇修歌,還愛吹個郊外的晚上。上海來的公函說,妻子要跟他劃清界限,要徹底揭發他。姚先生眼前一片黑,突然感到人生是那麼的黑暗。

看姚先生的人一撥接一撥,跟六子媽要好的那幾個女人一有空就往劉財主家的院子鑽。這個提著雞蛋,那個端著雞湯,都是自家壓根舍不得吃的。來了就問寒問暖,變著法兒讓姚先生開心。姚先生再也不嫌堡子裏的女人髒,端來啥他吃啥,吃得很香。這天,六子媽熬好了雞湯去給姚先生送,發現屋裏坐著個女人,是堡子裏最年輕的小媳婦,才十七,坐在姚先生的床頭,給姚先生補襪子。六子媽一望見她跟姚先生說話兒,氣忽地就來了。扳起隊長女人的麵孔就訓那媳婦,有事沒事的老跑這兒做啥,不知道姚先生心煩麼?小媳婦一看六子媽發了火,嚇得丟下襪子就跑。姚先生很尷尬地紅了臉,你看你,衝人家發啥火?

我就發!六子媽騰地放下雞湯,也不理姚先生,站在那兒賭氣。姚先生嚇得不敢說話,乖乖兒坐床上。他還從沒見過六子媽這麼發火。僵了一陣子,六子媽才從懷裏掏出做好的鞋,氣梗梗衝姚先生說,穿上。

姚先生接過鞋,手有些抖,臉也有些抖。他已知道堡子裏關於鞋的規矩。捧著鞋默了半天,顫顫地抬起眼,望住六子媽。望著望著,姚先生的眼淚就下來了。

那天姚先生哭了好久。黃昏把整個堡子裏掩去時,他的淚還沒止住。六子媽也讓他哭得很不好受,她真想把姚先生攬在懷裏,就想攬住六子一樣。

姚先生的傷徹底好了的那天,六子媽從秋天的田野上采來一束花,花是黃色的,開得正豔。我們堡子裏常有黃色的山花開在秋天裏,叫不上名,卻很好看。六子媽問姚先生,好看不?姚先生說好看。六子媽問有多好看,姚先生說真好看。六子媽問真好看是咋個好看?姚先生一下讓六子媽問住了,半天答不上來。看著他臉憋得通紅,六子媽心說,這個姚先生呀,都說他能說會道,咋就這麼個話也答不上來呢?後來,後來六子媽索性大了膽,牙一咬說,我……好看不?

姚先生真正結舌了。隻聽得他的心在怦怦跳,人早慌成了一隻鳥兒,哪還有心力回答這麼難答的話。

屋裏的空氣讓姚先生的結舌弄得很緊,不動了似的,六子媽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先是撲撲的,接著便擂起了鼓,震得她臉頰一片飛紅。六子媽有點受不住,這麼緊的空氣還從沒遇見過。她裝做幫姚先生收拾床,在床上摸來摸去,其實也沒想摸啥,就想摸著心情鬆活點。忽然,她摸著了一件東西,覺得怪怪的,拿眼前一看,是兩個小湯碗那麼大的罩罩,中間布條兒連著。六子媽越看越覺得像啥,像啥又一時想不起,就問,這是啥?

正在慌神的姚先生這才醒過神,可很快他又慌了,慌得比剛才還厲害。他一把奪過六子媽手裏的東西,倉皇至極地說,不是啥,快給我。

我就不給。六子媽怪怪的說了這麼一句,一把原又奪回來。

姚先生怔在了那兒,不是六子媽奪了那東西,是六子媽的聲音。我就不給。這聲音聽上去咋那麼怪,又那麼耳熟。姚先生仔細品了會,就把自己的心品得更亂了。

六子媽的心還亂。天呀,我咋,我咋拿這口氣跟他說話,這明明是,明明是撒嬌麼——

六子媽飛紅著臉,提著那東西跑了。

那東西不是別的,是姚先生妻子的胸罩,是他帶的三樣裏最珍貴的一樣,思念妻子的時候,他就悄悄拿出來,捧在手裏,貼在臉上,捂到胸脯上。

那東西後來成了六子媽永世的珍藏。過了很多年,她才知道那東西叫胸罩,是女人最神秘最心愛的用品。

六子媽一生都沒舍得戴,但她卻把它放在離心最近的地方。

冬天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姚先生遭受了人生最重的一次打擊。

兩個上海來的人找到堡子裏,跟他談了一小時的話。來人走後,姚先生鎖上劉財主家的廂房,把自己死死鎖在裏麵,不讓人見。

雪在外麵紛紛揚揚地下。

堡子裏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啥,包括六子媽。終於等到六子爹回來,一進門就問,姚先生呢,姚先生咋個了?

六子媽撲過去,撕住六子爹,他咋了,他到底咋了?

六子爹一跺腳,咋了,叫狐狸精害了。狗日的,給誰栽髒不好,偏要栽給自家男人。

到底咋了,你說清楚呀!

讓他婆姨給害了!

六子媽聽完,心一黑就給暈了過去。

那年冬天的雪真是大。

六子媽大病了一場,等她掙紮著從炕上翻起身時,雪早把堡子裏包裹得一片茫茫。六子媽不顧一切地朝劉財主家跑去,剛跑到半路上,就碰見王二麻,王二麻喊,不好了呀,六子媽,姚先生,姚先生他一天沒出門,你快去看看。

六子媽跌跌撞撞跑到屋前,敲不開門,捶也捶不開。六子媽慌了,喊,王二麻,王二麻你死哪裏了,快砸門呀。

王二麻騎著馬跑石碴廠給六子爹報信去了,六子爹臨走時特意安頓,要是見姚先生有個啥異樣,就趕緊給他報信。

六子媽豁出命來一撞,門嘩地開了。姚先生吊在屋梁上,兩腳懸空。六子媽尖叫著撲過去,姚先生呀,你不能死。

姚先生沒死,想死,沒死成。都虧六子媽撞門撞得及時。

六子媽放下姚先生,緊著慢著就把姚先生抱在了懷裏。六子媽不停地說,姚先生啊,你咋想不開,那種女人還叫女人。姚先生啊,你想開點,害人的女人不要才好,你不死,讓她死,讓上海城的車撞死,讓上海城的馬踩死,讓上海城的人拿唾沫把她淹死。姚先生啊,你想開點,想開點啊,姚先生……

姚先生慢慢睜開了眼。

姚先生感覺到自己在女人懷裏。

姚先生軟軟地伸開胳膊,抱住了女人。

六子媽一陣子悸。

姚先生像是在做夢,他夢見了妻子,妻子張開雙臂,把他迎進了家。

六子媽像是在做夢,她夢見冬天的堡子裏盛開了油菜花,花香襲人。

姚先生幹幹淨淨洗了一回身子,還用了洋胰子,把自己洗到了從前,姚先生想幹幹淨淨走。

六子媽夢了一會兒,又喊,姚先生啊,你放心,往後,誰也不敢再鬥你。姚先生啊,你有苦,就道出來,道出來吧……

夜黑下來,完全黑下來。

雪沒了,夜沒了,啥也沒了,有的,隻是一對抱著的人兒。

事情怎麼發生的,誰也不知道,反正就發生了。

先是抱著,抱得緊緊的,姚先生終於能喊出話了,他在喊一個名字,六子媽不知道的名字。接著是六子媽,姚先生一喊,她就感覺到了異樣,怪怪的,鮮鮮的,好像飄了起來,又不想飄,就想讓抱,抱的滋味真好,從沒這麼好。後來,她也迷迷登登的,喊,她一喊,姚先生就瘋了。

瘋了。

不瘋的時候,天已大亮,雪照得大地刺眼,雪照得兩個人一片子白。

六子媽終於說,姚先生啊,我是洗幹淨的,我天天洗……

王二麻沒能喊來六子爹,卻喊來一個天大的悲。

誰能想得到,就在那個夜裏,六子爹出事了。

六子爹其實犯了錯誤,天大的錯誤。他在大批鬥會上,說了一句話,是替姚先生說的。沒想就這句話,他就戴了頂帽子。

六子爹說,姚先生這個人,不像走資派,像個好人。

他的隊長當場被撤了,公社書記罰他勞動改造,正趕上冬季大會戰,石碴廠要出大量的石碴,他被派去放炮,將功折罪。六子爹不會放炮,炮點著半天沒響,他罵,格老子的,老子日兒子一日一個準,不相信一個炮點不著。邊罵邊走過去,結果,剛到跟前,炮響了。

六子爹不見了,成了石碴。

王二麻哭著說完,猛一看,六子媽不見了,再找,就見她一頭撞在水缸上。

六子爹死後,六子媽再也不到劉財主家去了,整日傻兮兮地坐在陽窪坡上,白雪映照著她的身子,看上去她比雪白。

夜裏,堡子裏多出一種聲音,很低沉,很悲涼,似風吼,似瓦礫在響。

堡子裏的人並不知道,那是塤。堡子裏的人都說有了鬼,冤鬼,陰魂不散。

一聽見那聲音,六子媽猛就從炕上坐起來,直直地豎起耳朵,聽。

那聲音像是從她心裏發出的,六子媽忽然想,十五上嫁到堡子裏,一直想聽一種聲音,一晃十年過去了,她終於聽到了,可是,聽到又能咋的,她成了寡婦。

二十五歲的六子媽夜夜就那麼坐在聲音裏,塤的聲音,全堡子裏,聽懂的怕隻有六子媽。

很快,來了一批人,有縣上的,公社的,還有大隊的,他們很老練,一下就把我們堡子裏的陰謀揭穿了。姚先生還在講台上,就讓他們捉住了。

我們被轟出劉財主家的院子,再也不用上學了。

姚先生聽說是被送進了監獄,他的罪名是反革命。從走資派到反革命,都是他愛人也就是那個京劇演員的功勞,據說她交出了一本很關鍵的證據,那是姚先生寫的書。

也有說姚先生被送到了酒泉,一個叫夾邊溝的勞改農場。總之,姚先生是離開了堡子裏,離開了六子媽。

再也沒有消息。

七子出生的那年,天大旱,我們堡子裏的人吃起了草根。

七子長得很快,眨眼間,他就成了人。七子這人,個子高高的,眼神鬱鬱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讓人想起一個人。

若幹年後,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鎮政府的,我們的公社早改成了鄉,後來又改成了鎮。六子現在是我們的鎮長。

寫信人說,他叫姚白璽,曾在堡子裏改造過,後來到了夾邊溝,差點餓死。幸虧堡子裏的人教會了他堅強,他活了下來。平反後他回了上海,從事研究工作。他很想念堡子裏,想念堡子裏的一草一木。一直想回堡子裏看看,可工作太忙,文革耽誤掉的時間太長,他得設法補回來。現在他退了休,總算可以了卻掉這樁心願了。

六子拿著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說,姚白璽同誌,你信中談的事我們聽過,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們找不到,我們鎮上包括堡子裏三十萬人,沒有誰叫香梅。

六子回到家中,母親正傻傻地坐在炕上,母親懷裏一直抱著一樣東西,塤。

六子看了眼母親,果斷地走出去,跟七子說,到了上海,好好念書,一定要讀他個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