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馬亂(3 / 3)

狗日的麻五,你死了還是活了,咋就陰魂不散哩。

當夜,馬巴佬讓管家請來神婆,糊個紙人,權當是狗日的麻五,一通亂打後,拿到菜子地燒了。麻五啊,你個陰魂,就替我守著這菜籽吧。

西廂裏果然平靜了些日子,媳婦兒燈芯再見了公公,眼神就有些不一樣,複雜。忽然的一天,約莫是六月頭上吧,媳婦兒燈芯一襲紅襖,騎了青騾子,噔噔噔到了油坊,前前後後繞著看了一圈,徑直兒就走了進去。這舉動著實嚇壞了夥計,馬巴佬正在榨油,聽見夥計的叫喊聲,光著身子跳出油槽一看,媽媽喲,天下哪有女人進油坊的?再罵,就已來不及,忙吼喊著夥計,將媳婦兒燈芯抬著扔了出去。等換好衣裳,一襲青袍走出來,媳婦兒燈芯正站在六月的天空下,眼裏橫溢著擋不住的熱愛。

爹,我要學榨油。

滾!馬巴佬突然就吼出一聲,接著,媳婦兒燈芯被扔上青騾子,馱到了下河院。五十不在,一大早就跑下溝沿了,說是蘭花過不慣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要回土門子。

回,回,都給我回!馬巴佬衝管家發了一通火,就讓人備好馬車,將燈芯打發著上了路。

油坊是進不得女人的,這是先人留下的規矩,可進不得女人,進誰?

來流子隻剩一口氣,保不準哪天個醒來,馬巴佬就望不見這個兒。五十的心裏哪有這油坊,怕是下河院,也進不了他眼的。六十歲的馬巴佬想著想著,忽然就流下一串子淚,老淚。油坊要毀在他手上啊,這大的家業,交給誰?

麻五就是這時候出現的,報信的親戚說,麻五在後山,盡管他染了臉蓄了長發,還裝成個買賣人,可親戚一眼就認出,他就是麻五。

狗日的麻五,你終是出現了!

馬巴佬二話不說,備了走馬,帶上管家,就往後山走。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問管家,我找麻五,你說我真要找麻五?

管家看看天上騰起的一片雲,回吧,東家,世上哪有個麻五?

對,世上沒麻五,麻五狗日的,死哩活哩,礙我啥事兒!

世上真就沒麻五?六十歲的馬巴佬一下就給糊塗了。恍恍惚惚中,就想起那晚麻五說過的一句話,我麻五明人不做暗事,是我的東西我帶回去,不是我的,我扭頭就走。

麻五這狗日,千辛萬苦的來,到底為了啥?他的?啥是他的?他扭頭就走,可他明明在西廂待了半夜啊——

狗日的麻五,害人的麻五,你說,你說清楚啊!你帶走了還好受,可你偏是啥也沒帶!

馬巴佬徹夜的睡不著,翻來覆去,咋躺下咋不舒服。天亮了,他卻第一個跑溝口,伸直了眼睛望,一直能望到天黑。

馬巴佬盯住的,是通往後山的那條兒道。馬巴佬想瞅見的,竟是媳婦兒燈芯回來的影子!

媳婦兒燈芯三天後回來了,三天,哥哥喲,三天,馬巴佬直覺得有三年!

媳婦兒燈芯紅著臉,再一次跟公公說,爹,我想學榨油。

開懷是九月頭上的事,媳婦兒燈芯換了青布褂子,剛要穿氈靴,馬巴佬一眼就望見那凸起的懷。

馬巴佬走出油坊,對著黃燦燦的溝穀,啞了半天,突然就吼出,天爺啊,你個害死人的麻五!

左算右算,還是那日子,就是媳婦兒燈芯被他攆回後山的日子,就是狗日的麻五裝扮成買賣人的日子。馬巴佬一頭撞油桶上,昏了。

這年冬天的油榨得一點沒味道,菜籽盡管豐收了,可油沒味道。溝裏人一聞,就知道不是馬巴佬的手藝。

馬巴佬在溝裏人毫無覺察的一個夜晚,悄悄上了路,他要去涼州城,他怎麼也得見著五爺。

五爺很給麵子,五爺從沒這麼給來自菜籽溝的馬巴佬給過麵子。五爺在涼州城最大的酒樓麥香坊定了一桌,請馬巴佬吃飯。吃著吃著,馬巴佬就忍不住問,那個麻五,那個麻五,到底是哪一路子土匪啊?

麻五?五爺眼睛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你是問麻五?

五爺一把抓住馬巴佬的手,馬巴佬,你是問麻五?

五爺,這個麻五啊……馬巴佬突然就哽得說不出話來。

好人,好人啊,麻五,我有五年沒見著他了,你倒有福氣,竟能見著麻五。五爺意猶未盡,五爺很激動。

五爺接著說,你不提,我倒把他給忘了,你提了,我就說說。這麻五,原來也是個吃糧人,青海那邊過來的,路上他還救過我。

吃糧人?你是說麻五吃過糧?

吃過,他是馬爺的副官,這賊,精著呐。五爺喜歡誰,一準叫他賊。

那咋?咋又不吃了?馬巴佬突然覺得麻煩,很麻煩,麻五不是個土匪麼,咋又成了吃糧的兵?

他跟馬爺鬧翻了,為個窯子裏的女人,馬爺要睡那女人,他不讓。

不讓?馬巴佬咋也轉不過彎了,覺得自個被五爺繞進了死胡同,越聽越聽不明白。

五爺嘿嘿一笑,這賊,一根筋啊,你猜為啥,就為這女人是打西寧過來的,跟他一個村。

馬巴佬的心裏忽閃了一下,像是有點明白,可轉念一想,這跟我問的麻五,有啥子聯係。我問的是土匪麻五啊——

這賊被馬爺攆了出來,一怒之下,做了土匪。五爺看著馬巴佬,忽然問,你問他做啥,莫不是他擾了你?

哪……沒,沒擾,我就是問問,這個麻五啊……

我說麼,五爺嘿嘿笑了幾聲,這賊,做了土匪,卻不做土匪的事,不搶,不劫,專跟馬爺過不去,聽說還拉起了隊伍,青海那邊正頭痛哩,就是找不見他的影。這都五年了,連我也見不著他。這賊,是個人精啊,敢跟馬爺作對,人精。

可……馬巴佬忽然就不知說個啥。

嘿嘿,隻聽說他看上了個女人,後山一帶的,說是跑後山拉竿子時看上的。嘿嘿,這賊,看上了就把她搶過來,又不,這都五年了,不知道他活著還是死了……

五爺還說著,馬巴佬心裏,牢牢就給一團黑雲壓住了。

馬巴佬這次回來,就一頭栽炕上,起不來了。

民國三十五年,菜籽溝最大的財主馬巴佬死在了炕上,臨死時,他一手抱著順雨兒,一手抱著亂來兒,仔細地在臉上摸,仿佛兩個孫子臉上有啥深不可測的秘密,摸著摸著,忽然喊了一聲麻五,恨呀呀一聲,就死了過去。

這當兒,五十正躺在下溝沿新蓋的院子裏,跟曹六兒抽大煙,陪著他們抽的,一個是蘭花,一個,是讓馬爺玩膩了扔給曹六兒的小桃紅。

兩個女人抽得隻剩了一副骨架子。

油坊的新巴佬燈芯聽到信兒,一路哭奔而來,進門就撞在了公公屍首上。

關於麻五的事,溝裏人還是從新巴佬燈芯的哭腔裏聽說的。

我的糊塗的爹呀,你咋就這麼不明事理呀……順雨兒是你的親骨血呀,亂來兒也不是亂來的呀……

我的糊塗的爹呀,麻五那晚裏他是說過話啊,他說下河院要是對我好,他麻五就是下河院的後柱子,再大的土匪也不敢越上牆頭。我的糊塗的爹呀,後山娘家我是見過麻五呀,麻五他讓馬家兵逼的,沒處去了呀……

新巴佬燈芯哭著,喊著,往公公身上撲。

我的糊塗的爹呀,你能把油坊交給我,咋就把清白交不給我呀,下河院能算是對我好麼……

這話傳到麻五耳朵,已是又一年的秋天,國軍跟共軍在涼州城開起了戰,打得很凶。打到中間,斜刺裏殺出一路人馬來,一看,竟是麻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