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冬天,我們家從城南漆黑的大屋搬到了城西明亮的新居。那年我四歲,對於城南大屋的有限記憶就是陰暗潮濕。這種老房子是解放前某個大戶人家留下來的,後來被人民占領了。七八戶人家分住在這樣一個狹長的穹廬裏,左右對稱,裏麵又分出幾個單元格,中間有一方天井,是院子唯一的采光處。下雨的時候,四麵瓦屋滴下水珠,淅淅瀝瀝,象唱一首千年不變的老歌。青石板地麵,陰溝裏積著墨色的青苔。我們家在穹廬的最底部,隻有一間房,和隔壁湯媽媽家連著,共一個天花板,中間隔著木板牆,架個梯子可以從我們家直接翻到湯媽媽家。這種簡易的、隱私安全性能較差的房子,對於我,卻是好事。
那是我一歲時發生的事。媽媽上班去了,爸爸出差在外。那個年代的雙職工,工作都是非常積極的。媽媽產假隻有五十六天,就去人民飯店賣包子了。早班是淩晨五點上到下午一點,晚班是下午一點到九點。這見不到她的半天裏,我就由門口的“四類分子”翟奶奶照看,每個月媽媽給她十來塊錢,每天有兩遍喂奶的時間,我被抱到飯店,與媽媽小會。斷奶後,我就基本上寄放在翟奶奶家了,隻偶爾在媽媽休假的時候被接回家來。
有一個星期天,我九歲的姐姐不用上學,自告奮勇,主動承擔了照看我的重任。她像個小母親一樣,抱著我。一歲的我,玩累了,便開始睡覺。是冬日裏難得的好天,陽光如蜜。媽媽一大早就把我搖籃裏的棉絮拿到後院曬了。小母親就很聰明地把我放在父母的大床上安睡。他們的大被子也是剛曬過的,厚實鬆軟,聞著太陽的味道,我很快就墜入香甜的睡眠當中。小母親無事可做,於是將鑰匙掛在脖子上,找人玩去了。對於一個搖籃小孩,一下子換到了一張寬敞的大床,想必就和一個剛從母親子宮裏釋放出來的嬰兒一樣,自由的有些手足無措。睡著睡著,就不知不覺滑到了被子中間。那厚重的被子對一個嬰兒來說,簡直就是一個無法打開的魔咒。任盤古也無法撐開這個漆黑一團的混頓世界吧。人世奇怪而凶險!吃奶的勁全使上了,卻越掙紮越慘。幸虧隔壁湯媽媽在家!這不隔音的房子救了我。她聽到嬰兒一陣陣悶啞的哭聲,一聲接一聲,不大對勁。警惕性頗高的她,立即拔腿跑到我媽上班的地方。鑰匙還掛在姐姐脖子上,我媽從湯家架了梯子翻過來,把我從黑暗厚重的深淵裏撈起來,聽說,我當時的臉已經憋紫了,整個人如同淹在水裏,濕漉漉的。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媽媽說道。可是,這句千古格言,在我身上似乎並沒有應靈,所謂的後福,遲遲也沒有到來。當然,隻要活著,總有希望兌現的吧!
這人生中的第一難,我是通過親人的敘說得以知曉的。於我,並沒有記憶。不過,也或許,人生的掙紮感,就化在我的潛意識裏了。
媽媽每次敘述它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後怕的神色。至於我那疏於職守的姐姐,則咬著嘴唇,不發一言。
兩個人的時候,她漆黑的大眼睛盯著我,問,你恨我嗎?小妹。
哦,不,我怎麼會恨她呢?我美麗的姐姐。她比我大八歲,正是我膜拜的偶像。
小孩子天生追慕那些比自己年齡大的大孩子,他們的穿著,舉止,玩法,一言一行,都具有無比的感召力。孩子的世界其實是等級分明的,這個等級以年齡為杠杆。小的對大的來說是低等族群的一類。他們是不屑一顧的。
在姐姐眼裏我就是低等族群裏的人,連跟屁蟲都不夠格。她和她的同伴們玩捉迷藏、跳繩、跳房子、舉辦學習小組,參加學校或向陽院的表演,或者集體浩浩蕩蕩地出去打掃火車站,學雷鋒,做好人好事。我隻有羨慕的份。我遺憾,我娘怎麼讓我落草得那麼晚,與姐姐相差那麼多。姐姐用手點著我鼻子道,差一點就沒你啊,媽媽是不能生的。原來母親身體的某個器官與常人有異,姐姐是剖腹產出的。那個年代,剖腹產子是稀有的。媽媽吃了苦,她和父親決定不再要孩子了。我的到來是個意外,媽媽因此又挨了一刀。我曾跟媽媽去澡堂洗澡,看見媽媽鬆胯胯的腹部爬著一條蚯引樣的疤痕。這讓我駭異萬分。我問媽媽,女人都要生孩子嗎。媽媽笑道,不生孩子算什麼女人。這更讓我惶恐。因為,我也是女孩,將來也要生孩子的。這種對未來的恐懼是不是伴著每一個小女孩成長?
說說我們春穀縣吧。
這是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小地方,學了地理的姐姐以飽學詩書的口吻告訴我,中國就像個大公雞,而春穀隻是雞肚子上的一個小黑點。但這個微不足道的小黑點,在我眼裏,卻是全部世界。當然,我也知道北京,因為我們都會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可是,那很遙遠,遙遠的象在天邊。隔壁紅麗告訴我,她有一個小姨在上海,一個小舅在定海,我百思不解,那是什麼地方?那裏全都是海嗎?紅麗說,是的,那裏到處都是海。我有很長時間操心著,她的舅舅和小姨在海上怎麼走路吃飯。
我的地理行政知識就是腳下的這塊地域。每次經過縣委縣政府大門看到的紅字招牌。在“大小多少,日月田口”還沒認全時,就首先熟悉了它——春穀。縣政府所在地,在城中心偏北一點的地方。那裏還有縣公安局、法院,是這個小城的政治中心。法院的外牆上,時不時會張貼出一張白紙黑字的告示,下麵打一個大紅的勾。打了紅勾,就說明有犯人要槍斃的。一個勾就勾掉一條命!被勾的人,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罪大惡極的壞人要開萬人審判大會的,常常是在中學的廣場上舉行,審判完畢,遊街,再呼的一聲帶去某個山間,就被勾掉了。那個法院牆壁布告上的紅勾,不是紅,是血。觸目。驚心。
我沒有親眼見過審判大會,但,街上的大遊行卻是見過不少。革命的年頭,群眾常常舉著麵紅旗就上街的,連我的姐姐都興奮地參與過。我還太小,隻能被政治上不很積極的逍遙派媽媽抱著,當觀眾。
那是個鑼鼓喧天慷慨激昂的時代。雖然,我沒法投身其中。但,那濃烈的色彩,浩大的人群,嘹亮的充滿戰鬥力的歌聲,卻仿佛繪製成一道濃墨重彩的畫卷,成為個人曆史背景的底色,銘刻在我的童年記憶中。
在這樣鮮豔的背景下,我平淡無奇的生活開始了。
沿著我們春穀縣東西向最主要的一條馬路,一直向西走,拐進一條寬闊的胡同,胡同前麵,有棵大桑樹,四周砌了一圈石磚。桑樹是門口周老頭家栽的,這課樹就好似我們大院站崗的哨兵,而周老頭則是樹的保護神,他經常黑著臉就出現在試圖偷摘他家桑葚的貪嘴小孩麵前。桑樹後麵就是一個開闊的大院。一排一排地平房,是單位分給員工的宿舍。有的是爸爸一個單位的,有的不是,總有不少人家。中間是開闊的空地。種著有槐樹、泡桐,還有人們為了曬衣服方便而豎立的竹杆。天晴的時候,竹竿與竹竿之間再拴根竹竿,衣被,床單就晾曬上麵。冬天,大好天氣的時候,家家戶戶約好似的集體晾曬被單,那飄動的床單,就好像一幅幅招幌,小孩子在床單之間穿梭、捉迷藏、奔跑,間或聽到婦人罵上一句,“弄髒被單啦!哪家的小鬼!”。夏夜,大院是另一番情形,一張一張涼床擺出來,人們忙完一天的活,搖著蒲扇,端著茶杯,開始乘涼了。大人們談天說地,孩子們則竄來竄去地玩耍。夜深一些,孩子們被家長喚回,各自睡在涼床上,也不肯老實地休息,而是睜著眼,數星星看月亮。據說,月亮裏有一棵桂花樹,有個叫吳剛的人在砍那棵樹,那棵樹永遠也砍不斷,那人就一直砍下去。後來,我讀到古希臘西西弗斯的神話,他要推一塊永遠不能推到山頂的石頭。他們是多麼相像啊。執著於一項注定是失敗的事業,卻永不放棄。這故事令我著迷。月宮裏有仙子嫦娥,她隻有一隻玉兔相伴。她的丈夫後彝是射太陽的英雄,那時天上有九個太陽,多虧了他射掉八個,不然天氣就更熱了。嫦娥偷吃了靈藥,升上了天,她和親愛的丈夫從此天上人間,星漢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