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傳說都是夏夜裏永遠也令我聽不厭的話題。不過,最帶勁的還是鬼故事。大院裏有個婆婆最會講這類神神道道的鬼經。聽眾很多,她講得活靈活現,甚至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前頭老太太死了,她說,在老太太死前,人曾見到她夜裏坐在院子的井口上,那是老太太魂出來收腳印的。聽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

人有靈魂嗎?

有一次,我發著原因不明的燒,吃了兩天藥沒好,媽媽認為我是受了驚嚇,夜晚,她在我的床頭,一聲一聲地喚著,“小玫回——來——了——”“小玫回——來——了——”那聲音含著哀求,好像我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躲在某個遙遠的黑暗的角落。我很享受這樣的聲音,在平時,媽媽對我說話可沒這麼溫柔過,她總是叫我死丫頭。燒退了,媽媽認為是她的功勞,而不是醫藥。媽媽有時是挺迷信的。她還找南門的瞎子給姐姐算過命。瞎子說,姐姐生得好看,命帶桃花,有才藝,一生平坦,中年有小劫。媽媽半喜半憂。瞎子高深莫測,話不說滿,一副天機不可盡露的樣子。媽媽問姐姐的學業、婚姻,瞎子隻給了上麵的一些話,讓媽媽費盡心機去領會。我問什麼叫命帶桃花,她不耐煩道,小毛孩別瞎問。媽媽那個時候是不會想到為我這個小毛孩算命的。倒是瞎子,沉吟了一下,對媽媽說,你的二丫頭很倔,會比她姐辛苦呢。媽媽怔了一下,向我掃了一眼。走在路上,媽媽突然冒出一句,“瞎子瞎,隨嘴踏。”她似乎是在自我安慰。對算命先生的話,好的就信,不好的就扔掉。這就是我娘務實的態度。很多年後,媽媽又專門找瞎子來為我算了一命,她報上我的生辰八字,瞎子已經很老了,老到足以讓人敬畏。媽媽真的迷信她了。當然,這是後話,暫時不提。

城西的家園,是我記憶中的樂園。

在我們院子後麵有一大片的蔬菜地,圩埂圍住,屬於蔬菜隊的領域。我們大院的公廁就建在蔬菜隊的坡埂上,為莊稼們提供了天然的肥料來源。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每年,蔬菜隊會給我們大院按人頭分些蔬菜。拉屎撒尿還有犒勞,真是太好了!生命周而複始。老子說道在屎溺。

田埂的右邊是荷塘,是大院人淘米洗菜洗衣衫的地方,我們吃的水不在這裏,大院另有一口井。圩埂兩邊是茂盛的野花野草、還有灌木叢。地頭田壟有各式各樣的野菜,馬蘭頭、薺菜、馬芷莧……荷塘裏有鴨子遊泳,蜻蜓、蝴蝶上下飛舞。這兒可真是一片樂園!發現這個好去處是在我稍稍大一點的時候了。

剛到城西的時候,我才四歲多一點,我的活動區域就是家裏,準確一點說,是家裏堂前的一小塊範圍。

城西新居比在城南的老屋寬敞多了。青磚白瓦的一排新房,我們家是頭一間,旁邊就是公用的水井。房子有堂前即現在所說的客廳,裏麵有兩間臥房,一大一小。外麵還有個小廚房。

我的任務是看家。爸爸媽媽上班,姐姐上學。我就在家裏呆著。媽媽把房門鎖上(其實家裏也並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讓我一個人乖乖地呆在堂前。即便這樣,我也是樂意的。因為再也不用寄放在翟奶奶家了。媽媽說,你大了,能看家了。被當著大人看到,是一種榮耀。我被囑咐不要亂跑。

冬天天冷,堂前放著火桶,木製的,地下的火缽子裏有木炭。我就蹲在火桶裏,一個人玩。火桶好比孫悟空為唐僧畫得金箍線,不得越界。起先,我老實地呆著。沒什麼玩具,我就玩姐姐不要的鉛筆頭,用過的作業本,在上麵塗塗畫畫,或者,其它可以拿到手的任何東西。而大部分時候,我什麼也不做,就是東張西望,看屋外的一切。白天,院子很靜,幾乎沒人。屋外也沒什麼風景,一棵大樹,一根竹竿,一堆石頭(又要蓋什麼房子)。那堆小山一般的石頭引起了我的興趣,我離開了媽媽為我畫好的金箍線,跑了出來。門口的石頭正好對著家門,這讓我一舉兩得,既可以不誤看家,又開闊了眼界。我坐在最高的石頭上,視野立即和在家裏不一樣了。終於有一些孩子出現了,他們和我一樣,是還未上學的孩童。大家試探著,走到了一起。

和我一般大的是隔壁紅麗。她爸爸和我爸爸是一個單位,媽媽是小學老師。紅麗長得很可愛,衝額頭,凹眼睛,翹睫毛,自來卷的黃頭發,門口人都叫她洋娃娃。和她相比,我簡直毫不起眼。我一直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孩子,和姐姐比也是。我的到來,就是為了襯托別人的美麗。

紅麗和我玩,我非常高興。我們一起玩跳房子、踢毽子,用小刀,在地上分僵劃土。媽媽見我有了新夥伴,也挺高興,隻是叮囑我,不可打架。

但小孩子哪有不拌嘴打架的?漂亮的孩子總是喜歡逞強一些,紅麗就很霸道。有一次,我倆竟打了起來,為的是她弄壞了我的小布娃娃。那是我長到五歲唯一的布娃娃,是我姐姐不知用什麼東西與同學換來的,已經很舊了,但我非常喜歡,睡覺都捏在手裏。紅麗看到我的布娃娃就嘲笑,她搶過去,一拽一拽,布娃娃的腿就脫臼了。我心痛極了,在拉扯的過程中,就打了起來。我們無師自通地用了女人最常用的招數,互揪頭發。疼痛讓我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既不鬆手,也不放手,就那樣定格在那裏,引來許多人觀看。他們看見兩個小女孩像女人一樣扯著頭發,覺得非常好笑,不知誰還說了句,打啊,看誰打得過!

這樣一煽動,我和紅麗就更下不了台了。這時,走過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大男孩。他將我們的手分開。正好紅麗的媽媽也來了,紅麗立即哭哭啼啼地惡人先告狀,紅麗媽嫌惡地看我一眼,拉著女兒回家了。男孩子掏出一塊白色的手絹,替我擦去胳膊上被紅麗用指甲化破的血跡。我撿起踩髒了的缺胳膊少腿的布娃娃,傷心地抽泣起來。那個大哥哥安慰我,說,回去用針線縫一下,就好了。

這以後,我有了個新愛好,縫布娃娃。不僅那個弄壞的布娃娃被我縫好了。我還親自做新的布娃娃。在媽媽的碎布籃裏,找幾塊布頭和棉花,先包一個圓圓的腦袋,然後再連身體,再做四肢。然後用水筆在腦袋上畫頭發,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在腦袋後麵再縫上兩根辮子。

這項手工活讓我樂此不疲,要不是媽媽說她的碎布頭還有用,我大概會把她的布籃子做空。我把布娃娃送給姐姐,她笑道,原來小妹還挺心靈手巧啊。然後就把布娃娃放在一邊。

姐姐對布娃娃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繡花,那一陣子,大院裏像她這麼大的女孩都迷上了繡花。她們弄來一個圓型的花繃子,將要繡的布撐開,畫上圖案,然後用各種顏色的線開始繡起來。小動物,花朵,綠葉。那時女孩子若穿上一件繡花衣,是很神氣的。隻有細心講究的人家才會這麼打扮自己的閨女。隔壁紅麗媽媽會縫紉,也會繡花。她總是把紅麗打扮的漂漂亮亮,在人群中,像個驕傲的小公主。有一次,她穿了件燈芯絨褲子,褲子上繡了一排小動物,在我們麵前炫耀地走過,簡直神氣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