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境沒她家好,媽媽爸爸家各有一大堆窮親戚,他們那一點工資還要各自補貼娘家和婆家。
當時,我們家唯一的一件繡花衣衫是姐姐白的確涼襯衫——那是她十歲時的生日禮物。賣的確涼布時,百貨公司的人都擠破了頭,媽媽好不容易買到了一塊,給爸爸和姐姐各做了件襯衫,姐姐的那件,托人繡了花。那件白的確涼襯衫,姐姐穿了好幾年,現在她正啪啪地躥個子,白的確涼已經吊在身上了,我指望著,她別撐壞,等到留給我穿。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破老三。我的衣服都是撿姐姐的。我不願意總穿舊衣服,但我確實喜歡這件繡花白的確涼。
“唉,我們媽媽不會繡花!”姐姐感歎著,自己動起手來。
她最開始是在碎布上操練,後來就自作主張在自己的衣服上繡起來。她繡的顯然不如紅麗媽媽那麼精致,但在我眼裏卻是好看的。媽媽本來是要發火的,怕把好好的衣服弄壞,但看到姐姐的手工作品後,也就默許了,還誇姐姐聰明。媽媽向來讓著姐姐。若是我,保不定就是一頓斥罵呢。
大院的女孩子們,後來集體演出了一場刺繡舞。
前麵我說過,在我們大院裏,有個向陽院,經常根據形勢的需要排演些節目。姐姐長相俊俏,在學校就是舞蹈隊的,因此也是向陽院的主力演員。她演過“草原英雄小姐妹”裏的龍梅、“紅色娘子軍”裏的瓊花、“洪湖水浪打浪”的韓英,還有“白毛女”裏的喜兒。我為有個做主角的姐姐感到自豪。她演的時候,我熱血沸騰,好似我的靈魂附了她的體,是我在演。而實際上,我隻有看的份。有一次,人數不夠,我被選上場,在裏麵演一隻走失的小羊羔,出場大約隻有一分鍾,可把我高興壞了。
姐姐在向陽院演喜兒,我看她們排練的時候,驚訝地發現,演楊白佬的是那個上次拉架的大哥哥。原來,他也住在離我不遠的大院旁邊。我從沒見他參加過任何孩子們的活動。姐姐說,是她請來的。他們是同學。他叫陳君。
陳君有些拘謹,他穿著黑色的開襟布衣,旁邊有人伴唱:“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紮起來,紮呀紮起來……”他將姐姐黑油油的發辮捧起,做起紮花的動作。
這出戲演得好好的,卻又生了變故。有個戴紅袖章的組織者,突然問起大家的成分。問成分是那個年代一點也不見怪的事。許多人自豪地說貧農、工人,平民,輪到陳君,他沒有立即回答。這時一個男孩替他說到,他家是地主!我震住了,立即向陳君投去將信將疑的一瞥。陳君仿佛被誰打了一巴掌似的,他迅速地向姐姐望了一眼,然後轉過頭去,沒有出聲,離開了。
陳君演楊白佬的事泡湯了,怎麼能用一個地主之子去演苦大仇深的楊白佬呢。
姐姐在家裏有些忿忿不平,說,沒想到向陽院也問成分。
這以後,我就沒看到陳君參與過任何向陽院的活動了。而他被問到成分,仿佛遭到致命一擊的表情卻深深烙在我腦海裏。
姐姐說,陳君在學校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什麼活動都沒份參加的,就是學習好。她有點同情他。但成績好,算不得優點。那會兒,交白卷,才是反潮流英雄呢。
1976年。
那一年,是中國曆史上最難忘的一年,也是中國人眼淚最多的一年。一月份周總理去世,很寒冷的一天,媽媽的人民飯店裏搭了小靈堂,人們臉上掛著悲愁。接下來朱德總司令去世,唐山大地震。人心惶惶。大批的傷病員來到春穀縣,連姐姐都被派到學校做一些照顧的工作。我們的大院裏搭起了防震棚,大家晚上都睡在防震棚裏。一家挨著一家,隻用一塊紡布隔著。我和紅麗能從各自的家中鑽到另一家去玩,對於小孩子來說,再艱難的環境,也能找到樂趣。那時的人仿如驚弓之鳥,隨時準備迎接重大事件。五歲的我,已經反複被告之了不少逃生的知識,第一步要趕快逃到外麵開闊的平地上,第二步,萬一逃不掉,要趕緊躲在桌子和床底下。地震是什麼樣的可怕情形?他們說房屋會倒塌,大地會裂開,變成汪洋大海,人會掉下去……種種描繪,讓我遐想翩翩,渾身顫栗。我可不想死。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還好,地震終是虛驚一場,可是,另一場似乎比地震更大的災難來臨了。九月,毛主席去世了!“毛主席”這三個字,是多麼神聖啊!他不會死的,他怎麼會死呢?他永遠萬壽無僵!
那天,我從外麵玩回來,看見媽媽正在門口搓洗衣服,她一邊搓衣,一邊神情悲哀地抹著眼淚。“毛主席——去世了——”她含著淚告訴我。我很少見媽媽哭,看她那麼傷心,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不止媽媽在哭,所有的人都在哭,收音機、喇叭裏,到處是哀樂。姐姐學校也不上課了,大家排著隊,開追悼會,集體痛哭。我是無組織的,偷偷地跟著姐姐學校的隊伍,聽見她的同學哭喊著,“我——爸——爸——”“我——媽——媽——”“我——伯——伯——”“我——大——大——”所有能喊到的親人,都被他們挨個喊個遍。
春穀縣城一片哭聲,廣播裏一遍遍播放著哀樂。爸爸、媽媽、姐姐和我都戴了黑袖章,姐姐頭上還戴著白花,他們眼睛都是又紅又腫。春穀縣的大戲院變成大靈堂,各個單位的人前去哀悼。人們排著隊,低著頭,心情沉重。
在一片哀聲中,有人卻闖了庇漏,那個人是春穀縣的一位副縣長,禿頂,平時都戴著一頂帽子,開追悼會的時候,沒有摘下來。大家低頭默哀,縣長的帽子給人掀開,縣長下意識地護著頭,眼尖的人看見縣長的禿頂,忍不住笑了。大家聽到動靜,都抬起頭,都忍不住笑了。嚴肅的追悼會受到幹擾。這位倒黴的縣長立即被隔職審查。大家又繼續哭泣。
那一年中國人的眼淚如果蓄起來,會不會變成一支河流?“青春的歲月像條河,歲月的河流彙成歌,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一支歌,一支沉重的歌,一支蹉跎歲月裏追求的歌……”這是我小時候聽過的,總忘不了,它讓我想起那個悲情的年代。
1976年,三位領袖人物先後而去。向陽院策劃排了一出節目“繡金編”。
姐姐們換上各民族的舞蹈服裝,各人手裏拿著一塊布,她們悲痛欲絕地哭唱著,用虛擬的針線做著誇張的刺繡動作。“一繡毛主席,人民的好領袖,你一心為我們,我們維護你。二繡總司令,革命的老英雄,為人民謀生存,能過好光景;三繡周總理,人民的好總理,鞠躬盡瘁為人民,我們懷念你……”我覺得那是她們跳得最好的一支舞。而姐姐是其中跳得最好的,她的大眼睛蓄著一眶熱淚,誰見了都要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