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雄相遇(1 / 3)

01

秋。西山的楓葉已紅,天街的玉露已白。秋已漸深了。

九月十三,淩晨。李燕北從他三十個公館中的第十二個公館裏走出來,沿著晨霧彌漫的街道大步前行,昨夜的一壇竹葉青和半個時辰的愛嬉,並沒有使得他看來有絲毫疲倦之色。

他身高八尺一寸,魁偉強壯,精力充沛,濃眉、銳眼、鷹鼻,嚴肅的臉上,總是帶著種接近殘酷的表情,看來就像是條剛從原始山林中躥出來的豹子。

無論誰看見他,都會忍不住露出幾分尊敬畏懼之色,他自己也從不會看輕自己。

十年以前,他就已是這古城中最有權力的幾個人其中之一,距離他身後一丈左右,還跟著一群人,幾乎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這群人之中有京城三大鏢局的總鏢師,有東西兩城“杆兒上的”的首領和團頭,有生意做得極成功的大老板和錢莊的管事。

還有幾個人雖然已在京城落戶十幾年,但卻從來也沒有人能摸透他們的來曆和身份。

他們都是富有而成功的中年人,誰也不願意在如此淩晨,從自己溫暖舒服的家裏走出來,冒著寒風在街道上奔跑,可是每天早上,他們都非得這麼樣走一趟不可。

因為李燕北喜歡在晨曦初露時,沿著他固定的路線走半個時辰。這地方幾乎已可算是他的王國。這時候他的頭腦總是特別清醒,判斷總是特別正確,他喜歡他的親信部下在後麵跟著他,等著他發號施令。而且這已是他多年的習慣,就正如君王的早朝一樣,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都絕不能違背。

自從“鎮遠鏢局”的總鏢頭“金刀”馮昆,在一個嚴寒的早上被他從被窩裏拖出來,拋入永定門外已結了冰的河水裏之後,就從來沒有人敢再遲到缺席過一次。

太陽尚未升起,風中仍帶著黑夜的寒氣,街旁的秋樹,木葉早已凋落,落葉上的露水,已結成一片薄薄的秋霜。

李燕北雙拳緊握,大步急行,已從城郭的小路,走到前門外市區的中心,忽然喚道:“孫衝!”

後麵跟著的那群人中,立刻有個衣著考究,白麵微須的中年人奔跑著趕上來,正是李燕北手下的大將之一,以打造各種兵刃和暗器名滿中原的“快意堂”堂主。

李燕北並沒有放慢腳步等他,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隻是沉著臉道:“我是不是已關照過你十五之前,絕不要再接大宗的生意?”

孫衝道:“是。”

李燕北道:“那麼昨天晚上,你為什麼還要把存在庫裏的六十六把鬼頭刀、五十口劍和所有的弓箭全都賣了出去?”

孫衝垂下頭,臉色已變了。他想不到李燕北會這麼快就知道這件事,垂著頭,囁嚅著道:“那票生意的利潤很大,幾乎已有對本對利,而且……”

李燕北冷笑道:“而且生意總歸是生意,是不是?”

孫衝不敢再搭腔,頭垂得更低。

李燕北臉上已現出怒容,雙拳握得更緊,忽然又問:“你知不知道買主是誰?”

孫衝遲疑著,搖著頭,眼珠子卻在偷偷地四麵轉動。這時他們剛走上路麵很窄的櫻桃斜街,兩旁的店鋪當然還沒有開市。但就在這時,左右兩旁的窄巷中,突然有兩輛烏篷大車衝出來,將他們隔斷在路中間。

接著,車上蓋的烏篷也突然掀起--每輛車上都藏著十來條黑衣大漢,每個人手裏都挽著張強弓,每張弓的弦都已拉滿,箭已在弦。孫衝剛想衝到車上去,手腳卻已被李燕北的鐵掌扣住。

他臉色立刻慘變,張開嘴,想喊:“不能……”這句話還沒有喊出口來,弓弦已響,亂箭飛蝗般射出。

李燕北沉腰坐馬,反手一掄,竟將他的人掄了起來,迎上了飛蝗般的亂箭。眨眼間,孫衝的人已被射成個刺蝟。李燕北厲喝一聲,也想衝上篷車,誰知前麵的一班弓箭手亂箭射出後,身子立刻伏下,後麵竟赫然還有一班弓箭手。

二十八張強弓的弓弦也已引滿,箭也已在弦。李燕北的身子立刻僵硬。

跟著他的那群人,都已被第三輛大車隔斷在一丈外,他縱然是一身鋼筋鐵骨,也萬萬擋不住這一輪又一輪飛蝗般的亂箭!

經過了二十年的掙紮,數百次艱辛苦戰,到頭來竟還是免不了要落入對頭的陷阱--

李燕北眼睛裏血絲滿布,看來也正像是一條已落入獵人陷阱的猛獸。隻要弓弦再一響,這雄霸一方的京城大豪,也難免要被亂箭穿心。

誰知就在這一刹那間,左邊的屋簷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極尖銳的風聲。青光一閃!劃過弓弦。

隻聽“嘣,嘣,嘣……”一連串如珠落玉盤的脆響,二十八張強弓的弓弦,竟同時被兩道青光劃斷!接著,又是“奪”的一聲,青光釘在右麵的門板上,竟隻不過是兩枚銅錢。

是誰有這麼驚人的指力,能以銅錢接連割斷二十八張弓弦?弓箭手的臉色也全都慘變,突然全都翻身跳下篷車,竄入了窄巷。

李燕北並沒有追。這些人並不是他的對象,還不配他出手。而且多年前他就已知道,殺戮並不能令人真心對他服從尊敬。

他隻是沉聲道:“各位不妨慢慢走,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就說李燕北今日既然未死,總有一天會去找他的!”

左麵的屋簷上,忽然又響起了一陣掌聲。

一個人帶著笑道:“好!好風度,好氣派!果然不愧是仁義滿京華的李燕北。”

李燕北也笑了:“隻可惜仁義滿京華的李燕北,縱然有三頭六臂,也比不上陸小鳳的兩根手指!”

一個人大笑著從屋上躍下,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滿臉風塵之色,但一雙眸子卻還是明亮的,眉毛也依舊漆黑。四條眉毛。除了他之外,世上絕沒有任何人的胡子長得和眉毛同樣挺拔秀氣。

“你知道是我?”

“金錢鏢要用指力。”李燕北微笑,“能以兩枚銅錢割斷二十八張弓弦的,除了陸小鳳外,世上還有誰?”

02

太陽已升起,豆汁鍋裏冒出來的熱氣,在陽光下看來,也像是霧一樣。

陸小鳳用火燒夾著豬頭肉,就著鹹菜豆汁,一喝就是三碗,然後才長長吐出口氣,擦著汗笑道:“三年未到京城,你知道我最懷念的是什麼?”

李燕北微笑道:“豆汁?”

陸小鳳大笑點頭:“第一懷念的是豆汁,第二是炒肝,尤其是薈仙居的火燒炒肝,還有潤明樓的褡褳火燒和餡餅周的餡餅。”

李燕北道:“我呢?”

陸小鳳笑道:“肚子不餓的時候,我才會想到你。”

李燕北道:“但你隻怕卻想不到我也會有幾乎死在別人手裏的一天?”

陸小鳳承認:“我也想不到你會放他們走的!”

李燕北道:“你以為我喜歡殺人?”

陸小鳳又笑了:“你若喜歡殺人,自己隻怕也已活不到今天。”

李燕北道:“可是你……”

陸小鳳道:“可是你至少也該問問,他們是誰派來的!”

李燕北也笑了笑:“我不必問。”

陸小鳳道:“你已知道?”

李燕北的笑容看來並不很愉快,淡淡道:“除了城南老杜外,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陸小鳳道:“杜桐軒?”

李燕北點點頭,手裏剛拿起的一個油炸螺絲卷兒,已被捏得粉碎。

陸小鳳道:“這十年來,你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早已該知道你並不是個容易被暗算的人,為什麼還要來冒這種險?”

李燕北道:“為了六十萬兩銀子和他在城南的那塊地盤。”

陸小鳳不懂。

李燕北道:“我已跟他打了賭,就賭六十萬兩銀子和他的全部地盤。”這賭注實在不小。

陸小鳳忍不住長長吸了口氣:“你們賭的是什麼?”

李燕北道:“賭的就是九月十五的一戰!”

月圓之夜,紫金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李燕北道:“那一戰的日子本來是八月十五日,地方本來是在秣陵的紫金山上,可是西門吹雪卻堅持要將日期延後一個月,地方也改在這裏。”

陸小鳳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自從八月十五那一天之後,江湖中就再也沒有人看見過西門吹雪的行蹤!”

陸小鳳歎了口氣,這件事他當然也知道。他也正在找西門吹雪,找得很苦。

李燕北道:“所以大家都認為西門吹雪一定是怕了葉孤城,一定已躲起來不敢露麵了。”

陸小鳳道:“但你卻知道他絕不是個這麼樣的人!”

李燕北點點頭,道:“所以別人雖然都已認為他必敗無疑,但我卻還是要賭他勝!無論多少我都賭。”

陸小鳳道:“這機會杜桐軒當然不會錯過。”

李燕北道:“所以他跟我賭了。”

陸小鳳道:“用他的地盤賭你的地盤?”

李燕北道:“他若輸了,另外還得多加六十萬兩銀子。”

陸小鳳道:“我知道,一個月以前,就有人願意以三博二,賭葉孤城勝!”

李燕北道:“前兩天的盤口,已經到了以二博一,每個人都看好葉孤城,直到昨天上午為止,杜桐軒還認為他已十拿九穩。”

陸小鳳道:“直到昨天上午為止?”

李燕北道:“因為昨天下午,情況就已突然改變了!”

陸小鳳道:“哦?”

李燕北凝視著他,道:“你難道真的還沒有聽說葉孤城已負傷的消息?”

陸小鳳搖搖頭,顯得很吃驚:“他怎麼會負傷的?有誰能傷得了他?”

李燕北道:“唐天儀。”

陸小鳳皺眉道:“蜀中唐家的大公子?”

李燕北道:“不錯!”

陸小鳳道:“葉孤城久居海外,怎麼會和蜀中唐家的人有過節?”

李燕北道:“據說他們是在張家口附近遇上的,也不知為了什麼,發生衝突,葉孤城雖然以一招‘天外飛仙’重傷了唐天儀,可是他自己也中了唐天儀的一把毒砂。”

蜀中唐門的毒藥暗器,除了唐家的子弟外,天下無人能解。無論誰中了他們的毒藥暗器,就算當時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李燕北道:“這消息傳到京城,那些買葉孤城勝的人,一個個全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有的人急得想上吊,有的人想盡了千方百計,去求對方將賭約作廢。”

陸小鳳道:“對方若是死了,這賭約自然也就等於作廢了!”

李燕北冷笑道:“所以杜桐軒才一心要將我置之死地!”

陸小鳳歎了口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總算已完全明白。

李燕北道:“據說就在昨天晚上一夜之間,京城中至少已有三十個人因此而死,連西城王府裏的護院‘鐵掌翻天’,都被人暗算在鐵獅子胡同後麵的陋巷裏,因為他已賭了八千兩銀子,買西門吹雪勝。”

陸小鳳歎道:“想不到八千兩銀子就買了趙鐵掌的一條命!”

李燕北道:“有時八十兩銀子,也已足夠買人的一條命!”

陸小鳳看看麵前的豬頭肉和火燒,忽然覺得胃口變得很壞。

“有沒有人親眼看見葉孤城和唐天儀的那一戰?”他忽然又問。

李燕北道:“沒有。”

陸小鳳再問:“既然沒有人親眼看見,又怎知道這消息是真的?”

李燕北道:“因為大家都相信說出這消息來的人,絕不會說謊話!”

陸小鳳道:“這消息是誰傳來的?”

李燕北道:“老實和尚。”

陸小鳳說不出話了。對老實和尚的信用,無論誰都無話可說的。

李燕北道:“老實和尚是昨天午時過後到京城的,一到了之後,就去‘耳朵眼’吃花素水餃,吃一個餃子,歎一口氣!”

豬頭肉上的油,已在北國九月的冷風中凝結,看來也像是一層薄薄的白霜。

李燕北道:“那時天門四劍恰巧也在那裏吃餃子,就問他為什麼歎氣,他就說出了這消息來。”

聽見這件事的人,當然還不止天門四劍。

李燕北道:“除了老實和尚和天門四劍外,這半個月來,已趕到京城的武林豪傑,已有四五百位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