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看看豬頭肉上的油膩,忽然覺得想嘔吐。
李燕北道:“據我所知,九月十五之前,至少還有三四百位武林名人會到這裏來,其中至少有五位掌門人、十位幫主、二三十個總鏢頭,甚至連武當的長老木道人和少林的護法大師們都會到,隻要是能抽得開身的,誰也不願錯過這一戰。”
陸小鳳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笑道:“他們究竟將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看成了什麼東西?看成了兩隻變把戲的猴子?看成了兩條在路上搶肉骨頭的野狗?”
豬頭肉和火燒被震得從桌上跳起來,又落下滾在路邊。
李燕北吃驚地看著陸小鳳。他從未看見過陸小鳳如此激動,也想不通陸小鳳為什麼會如此憤怒。
他忍不住問:“你難道不是為了要看這一戰而來的?”
陸小鳳握緊雙拳,道:“我隻希望永遠也看不到他們這一戰!”
李燕北道:“但現在葉孤城既然已負傷,西門吹雪已絕不會失敗!”
陸小鳳道:“無論他們誰勝誰負都一樣!”
李燕北道:“西門吹雪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不願看著他像條狗一樣,為了搶根看不見的肉骨頭而跟人拚命!”
李燕北還是不懂:“什麼是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道:“虛名。”
--別人眼中的虛名,就是那根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冷笑道:“這一戰他若勝了,你就可以將杜桐軒的地盤據為己有。那些自命清高的劍客們,也可看到一場精彩的好戲,看出他們劍法中有什麼絕招,有什麼破綻。可是他自己呢?”
他自己豈非已勝了?可是他縱然勝了,又有什麼好處?又有誰能了解勝利者的那種孤獨和寂寞?
李燕北終於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他靜靜地凝視著陸小鳳,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戰是他們自己要打的,並沒有別人逼他們!”
當然沒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逼他們做任何事。
李燕北道:“我也是西門吹雪的朋友,我並不想要他跟人拚命,更不想利用他去搶老杜的地盤,可是他自己若要和人決鬥,我也沒法子阻攔!”他盯著陸小鳳,一字字接著道:“甚至連你也沒法子阻攔。”
陸小鳳不願承認,也不能否認。
李燕北道:“最重要的是,就連他們自己,也同樣無法阻攔!”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一個人隻要活在這世界上,就有很多事是他非做不可的,無論他是不是真的願意去做都一樣。
陸小鳳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累了,我想去洗個熱水澡!”
03
浴池是用青石砌成的,水很熱,陸小鳳把自己整個人泡在熱水裏,盡量放鬆了四肢,他實在覺得很疲倦,一種從心底深處發出來的疲倦和厭倦。
每當他做完一件大事,破了一件巨案後,他都會有這種感覺,但卻從沒有像這次這麼深。
繡花大盜、金九齡、魯少華、公孫大娘、江重威、歐陽情、薛冰……他連想都不願再想這些人。
尤其是薛冰。
隻要一想起薛冰,他心裏就像是被針刺著--繡花針,惡毒而尖銳的繡花針。
為了逃避這種痛苦,他甚至連公孫大娘都不願再見。所以一到了金陵,他就偷偷地溜了。
隻可惜這世上卻偏偏還有些他不能逃避,也逃避不了的事。西門吹雪、葉孤城、杜桐軒、老實和尚……
他也不願再想下去,忽然道:“西門吹雪一定也已到了京城!”
“你有把握確定?”李燕北正伏在浴池的邊沿上,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正在用力替他擦背。這地方是他的地盤,他在這裏,就正如君王在自己的城堡裏同樣安全。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一向有種奇怪的想法!”
“什麼想法?”
“他總認為殺人和被殺都是件非常神聖的事!”
“哦?”
陸小鳳道:“所以他無論和誰決鬥,一定會在幾天之前到那裏去,先齋戒三日,再焚香沐浴。”
李燕北忽然笑了笑,道:“你認為他這樣做很奇怪?”
“你認為不奇怪?”
“嗯。”
“為什麼?”
李燕北道:“因為我若是他,我也會這樣做的!”
他舉手示意,叫那大漢擦得再用力些,十多年醇酒美人的享樂生活,至今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醜陋的痕跡。他的腹部依舊平坦,肌肉依舊充滿了彈性,這每天一次的熱水澡和強力按摩,對他的幫助實在很大。
“齋戒和沐浴都可以使人的精神健旺,事先到決鬥的地方去,熟悉當地的情況,決戰時就可以占盡地利,所以我一直認為西門吹雪絕不是個容易被擊敗的人,若沒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他根本就不會出手。”
陸小鳳道:“所以你也認為他一定已到了京城?”
李燕北道:“嗯。”
陸小鳳道:“隻不過直到今天,你還沒有發現他的行蹤?”
李燕北道:“還沒有!”
陸小鳳皺眉道:“兩個像他們那麼樣引人注意的人到了京城,竟連你都沒有聽到一點風聲,這倒真是件怪事。”
李燕北也皺了皺眉:“兩個人?還有一個是誰?”
陸小鳳道:“孫秀青。”
李燕北道:“是個女人?”
陸小鳳道:“是個很美的女人!”
李燕北道:“在決戰之前,他會帶著個女人在身邊?”
陸小鳳道:“別的女人他絕不會帶,可是這個女人卻不同。”
李燕北的濃眉皺得更深,過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道:“幸好葉孤城已負傷,否則……”他翻了個身,聲音突然停頓,熱氣彌漫的浴室門外,忽然出現了條幽靈般的人影。
李燕北厲聲喝問:“什麼人?”
這個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卻陰惻惻一笑,道:“今天你不該到這裏來洗澡的!”
李燕北再次喝問:“為什麼?”
“因為杜桐軒既然能收買孫衝,就同樣也能收買替你擦背的人!”
精赤著上身的大漢臉色已變了,想衝出去,李燕北卻已擰住了他的臂。他本來也是個強壯而有力的人,可是在李燕北手下,他卻無掙紮反抗的餘地。他想掙紮時,已聽見自己肘骨被擰斷的聲音。
“巾上有毒,若要解藥,到前門外的春華樓去等。”這人影的行動也快如鬼魂,袍袖一拂,人已不見。
李燕北大喝道:“朋友是什麼人?為何不容李某報答相救之恩!”
隻聽見這人的聲音遠遠傳來,道:“到了春華樓,你就知道我是誰了,那時你再報答也不遲!”說到最後一句話,聲音已遠在十餘丈外。
李燕北一把奪下那大漢手上擦背的布巾,大漢正失聲慘呼,李燕北已將毛巾塞人他嘴裏。他呼聲驟然停頓,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全身立刻跟著收縮,突然間就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這塊白布巾上竟赫然真的有毒。
剛才這大漢用力替他擦背時,巾上的毒性,已滲入他的毛孔,滲入他的肌膚裏。李燕北全身的肌肉,突然變得無法控製,不停地跳動起來。
陸小鳳也不禁動容:“好厲害的杜桐軒,好惡毒的手段!”
“剛才那個人又是誰?”李燕北用力握緊雙拳,控製著自己,“他怎麼會知道杜桐軒的陰謀?為什麼要趕來救我?”要知道這答案隻有一個法子,到春華樓去!
04
春華樓也在李燕北的地盤裏。他們是坐車去的,李燕北雖然喜歡走路,可是為了怕毒性發作,也已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氣。
看見他的人,對他還是和平時同樣尊敬,遠遠地就彎下腰來躬身問安,誰也看不出這虎豹般的壯漢,性命已危在旦夕。李燕北對這些人當然已沒有平時那麼客氣--無論誰身體裏若是埋伏著一包隨時都可能會引燃的火藥,心情都不會太好的。
春華樓的地方很大,生意很好,他們來的時候,本來已座無虛席。可是李燕北無論到了什麼地方,都自然會有人站起來讓座的,他們選了張居中的桌子,麵對著樓梯,隻要有人上樓,他們一眼就可以看見--沒有人上樓,隻有人下樓。
看見李燕北的滿臉殺氣,知趣的人都已準備溜了,已有人在悄悄地結賬,也有人在竊竊私議……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一起停頓。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一個人身上,一個剛走上樓來的人。
這人很高,很瘦,穿著極考究,態度極斯文,年紀雖不甚大,兩鬢卻已斑白,一張清臒瘦削的臉上,仿佛帶著三分病容,卻又帶著七分威嚴,令人絕不敢對他有絲毫輕視。
他穿著的是件寶藍色的長袍,質料顏色都極高雅,一雙非常秀氣,保養得也非常好的手上,戴著枚價值連城的漢玉扳指,腰畔的絲絛上,也掛著塊毫無瑕疵的白玉璧,看來就像是朝廷中的清貴,翰苑中的學士。
事實上,有多人都稱他為學士,他自己也很喜歡這名字,但他當然並不是真的學士。
他是微笑著上樓來的,可是每個人看見他都似已笑不出了。尤其是李燕北,臉色更已發青。
沒有人想得到杜桐軒居然會出現在李燕北的地盤裏,就正如沒有人想得到豺狼會走入虎穴一樣。這十年來,杜桐軒的足跡確實也從未離開過城南一步。
杜學士一向都是個極謹慎、極小心的人,今天怎麼會忽然變了性?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筆直走到李燕北麵前,微笑抱拳,道:“李將軍別來無恙?”
他喜歡別人叫他杜學士,李燕北卻最恨別人叫他李將軍。
陸小鳳笑了。他覺得無論學士也好,將軍也好,這兩個名字聽來都有點滑稽。
杜桐軒也在看著他,微笑道:“閣下莫非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陸小鳳陸大俠?”
陸小鳳笑道:“你不是學士,他不是將軍,我也不是大俠,我們大家最好都不必客氣。”
杜桐軒居然麵不改色,態度還是彬彬有禮。看他的樣子,就連陸小鳳都看不出他就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城南老杜。
李燕北目光刀鋒般盯著他,突然道:“我若是你,我絕不會到這裏來!”
杜桐軒道:“我不是你,所以我來了……”
李燕北道:“你不該來的!”
杜桐軒道:“我已來了。”
李燕北冷笑道:“你要來,可以來,要走,隻怕就很不容易!”
杜桐軒居然又笑了:“李將軍要報答別人的救命之恩,用的難道就是這種法子?”
李燕北怔住。
杜桐軒已伸出那雙戴著漢玉扳指的手,拉開椅子坐下來,微笑道:“我本來以為你至少應該請我喝杯酒。”
李燕北終於忍不住問道:“剛才救我的人真是你?”
杜桐軒點點頭。
李燕北盯著他,道:“今天一日間,兩次要殺我的也是你?”
杜桐軒淡淡道:“有時我是個容易改變主意的人!”
李燕北道:“是什麼事讓你改變了主意?”
杜桐軒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忽然提高聲音道:“解藥。”
這兩個字剛說出口,他身後就忽然多了個人。一個枯瘦矮小的黑衣人,慘白的臉上完全沒有絲毫表情,卻配上了一雙深深凹下去的漆黑眼睛,若不是這雙眼睛,他看來就完全像是個死人。
酒樓上這麼多人,竟沒有一個人看清楚他是怎麼來的。死人般的臉,鬼魅般的身法--李燕北立刻發現他就是剛才在浴室外倏忽來去的人。他已伸出雙鷹爪般的手,將一隻慘碧色的小瓶擺在桌上。
杜桐軒道:“這就是解藥,你最好快趁毒性還未發作之前,趕快吃下去!”
李燕北握緊雙拳。要他在這麼多雙眼睛前,接受城南老杜給他的解藥,實在是件很難堪的事。
可是他偏偏不能拒絕。
杜桐軒也知道他不能拒絕,悠然道:“我本是專程為你送解藥來的,可是現在……”
李燕北道:“現在你又改變了主意?”
杜桐軒笑了笑道:“我隻不過忽然又想起件事要問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