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裏,他又一次打住了。他的心在顫栗,在淌血。這不是硬端著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嗎?他感到惡心。他盯著這稿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感到密密麻麻的蒼蠅爬滿了自己的臉。他猛地站起來,像一頭圈在樊籠裏的暴獅,眼瞪著,狂吼著,撲撲咚咚的腳步聲震得地板直抖動……幾分鍾過後,才稍稍恢複了平靜,重又坐了下來。
這次錯誤的嚴重性,還因為它不是我一個人的偶然錯誤,而是一種有準備、有組織的行動,毛澤東同誌所指出的“軍事俱樂部”就是發動這次進攻的“司令部”。
謝天謝地,總算看完了。他像吃了一次慘重的敗仗似的,癱在了椅子上。他感到精疲力竭,急需一種“營養”劑強化滋補。轉瞬間,他像玩魔術一般摸出了“中華”牌香煙,叼在嘴上。但一摸火,卻沒有。他急了,喊著:“景參謀,火!火!”
景希珍被他的舉動驚住了:他戒煙多年了,怎麼又抽上了?卻又不忍心勸止他,便急忙找到火柴,跑過去給他把煙點上。
彭德懷貪婪地吸了幾口,頓時咳嗽不止。
景希珍忙給他捶背:“彭總,別,別抽了……”
“讓我抽吧,不然難受啊!”
“請醫生給您檢查一下吧?”
“我沒病。有病醫生也治不好。”
他朝景希珍擺擺手,景希珍隻好離開。他慢慢抓起那支紅鉛筆,像抓起那畫押的判筆,咬緊牙關在檢討的落款處簽上了“彭德懷”三個字。而後,他木然地閉上雙眼,鉛筆從他的手裏落在地板上,摔斷的鉛筆頭被無情地拋到一塊殘缺的磚縫裏。他竭力不願再想這件一想就感到揪心般疼痛的事,竭力要把它從自己的記憶中驅除幹淨。但願自己做了一個噩夢,而噩夢醒來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
善良的人們傳說彭德懷從來沒有屈服過;“左派”勇士們批判彭德懷頑固不化。二者雖然出發點截然相反,但卻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都冤枉彭德懷了!
第二節 廬山風雲洶湧激彭帥冤離永福堂(6)
寫完檢討的當天晚上,彭德懷想起一件事。他把景希珍喚來,低沉地說:“景參謀,你給北京打個電話,告訴綦秘書,叫浦安修來廬山吧,讓趙鳳池陪她來。這事也應該叫她知道一下,思想上好有個準備。”
景希珍記起來了,幾天前,也就是彭德懷被點名批判的第二天,他的夫人浦安修打來電話,提出要來廬山玩一玩,因為北京師範大學馬上就要放暑假了,作為一個領導難得有這麼個機會。當時彭德懷為難地說:“最好別來了吧……”他不願讓浦安修過早知道這件事。但浦安修堅持說:“我還是要去,很多年沒出去轉轉了,反正在家呆著也沒事。”彭德懷竟一時語塞了。
兩天後,正巧中央辦公廳有架飛機要到廬山送機要文件,經中辦主任楊尚昆安排,由趙鳳池陪浦安修一齊搭機到了九江市。景希珍到機場接他們上了廬山。一路上,浦安修的情緒很激動。自從彭德懷任國防部長以來,難得跟他一起外出見見“世麵”。他現在不知受哪根神經的撥動,竟批準了她的“請求”,她心裏自然是甜美的,蕩漾著一種難言的愉悅:這次來廬山,一定要痛痛快快地玩玩!
來到住處,已經是中午了。吃午飯時彭德懷情緒還好,他沒有與浦安修吐露廬山發生的任何事情。浦安修興致自然很高,飯也吃得很香。景希珍卻在一旁默默不語。
下午,景希珍剛來到彭德懷宿舍門口,就聽到一陣壓抑不住的女人的哽咽聲。他明白:首長已把真情告訴了夫人。
整整一下午,二人沒有出屋。
晚上,彭德懷把王焰、鄭文翰、王承光、景希珍、趙鳳池等人召來。他先簡要介紹了自己“犯錯誤”的經過,而後說:“事情明擺著,國防部長不會叫我當了。政治局委員、副總理也許不會撤,不過我也不想當了。我要回家種地去了!我要大家來,就是要謝謝大家這幾年來對我的照顧。下一步你們想幹什麼,有什麼打算,可以向領導提出來。我這裏不需要你們了,可我彭德懷忘不了你們!”
沉默。
抽泣聲。
8月1日,中國人民解放軍誕生32周年的紀念日子。這一天上午,毛澤東主持召開政治局常委會。出席會議的有政治局常委劉少奇、周恩來、朱德、林彪,還有政治局委員賀龍、彭真等。
彭德懷到會。他很明白:這是27日那個“小型會”的繼續,是決定自己命運的關鍵時刻。一定要耐著心聽,千萬不要再發火!他使勁掐了兩下左手的虎口——據說這個穴位能製怒。他從小就曉得這種中醫知識,可就是往往製止不住自己的倔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