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陶鑄對“方向、路線錯誤”雖然不可能表示相反意見,其實內心並沒想通。
何況,對於運動下一步怎麼搞,他心裏不無憂慮。比如新近出現的“紅衛兵”“大串聯”,陶鑄便不無憂慮。毛澤東對這兩個事物還沒表態,陶鑄自然要照總理吩咐的“多聽多問少表態”。但隻要做工作,有些態度就不能不表。昨天他親自給北大聶元梓寫信說:“要積極搞好本身的革命,創造好經驗……派人出去,當然以搞好本單位的運動為前提……有的同學要去外地點革命之火,自己走了當然不好。”
陶鑄不僅對運動發展的方向、路線、政策有憂慮,更對領導這場運動的班子有憂慮。就比如身邊這位“雄心勃勃”的江青,她那個思想水平工作能力,怎麼可以勝任這樣一場運動的領導工作?
陶鑄雙眉緊鎖。那一瞬間,他已想起了江青剛剛作出的一次亮相……
那是毛澤東表態,要將工作組“統統驅逐之”以後的晚上,天氣十分悶熱。
北大校園東麵有一些明代風格的亭台樓閣,江青來到其中的一個高台上。掛在樹上的大燈泡照亮了江青得意洋洋的麵孔,她的兩邊站了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康生和陳伯達。
“毛主席向你們問好!”江青高聲喊時,那聲音便無法改變地成了尖細,並且像二胡的絲弦一樣發出顫抖聲。她和年輕狂熱、激情洋溢又毫無實踐知識的學生們喊過一陣口號後,便宣布工作組是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宣布中央決定將工作組全部撤走。
毫無閱曆和經驗又極易“熱血沸騰”的學生們,此起彼伏地大喊大叫:“江青同誌,我們愛你!”“江青同誌,我們歡迎你!”
江青立刻亢奮了,她終於威風凜凜如願以償地成為“中心”,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喘著,起伏躁動著,她要發泄了。
正像“母雞的理想不過是一把糠”,初登中國政治舞台的江青,她心裏裝的一堆恩恩怨怨是什麼檔次的東西呢?
“我要控訴!”江青忽然把雙手抱到胸前,渾身哆嗦著喊叫起來。
“她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兒媳婦!”江青渾身發抖,周圍的大樹也都驚訝得渾身發抖。“她媽是個政治騙子!我從來不承認她是毛主席的兒媳,毛主席本人也不承認!”
那位莊重善良的原北大中文係學生韶華,不知成了“走資派”還是“黑幫”,在這種場合變成了江青攻擊的第一目標。仿佛這場“史無前例”的“文革”在這一刻,突然變成了隻是為了解決家庭矛盾、婆媳關係和市井之間的長舌婦才津津樂道的那些恩恩怨怨永遠糾纏不清的矛盾的一場“革命”一次“造反”。
江青是真“反”了,衝著麥克風拉長聲音地控訴她胸中鬱悶已久的仇恨:“韶華是趁毛岸青神誌不清和他建立了關係,是騙他和她結了婚……”
江青“橫掃一切”地揮臂,突然遇到了“阻力”。
陳伯達輕輕拍打江青肩頭:“這些事不要在這裏說了……”
江青生氣而又吃驚地循聲盯住陳伯達,久久難以從她自身的角色中擺脫出來。
“熱血沸騰”的、剛才還大喊大叫江青同誌的學生們都緘口不語了,上萬人的會場,刹那間啞了一般靜,簡直掉根針都能聽到。
“我的確非常煩惱。”江青淚花迷離地昂起頭,表演出任何導演都不敢相信生活中會存在的一場戲:“十年來,我一直受這個女人和她一家的氣,這就是我煩惱的原因。”
像做夢一樣,大樹在抖,不少學生也在抖。江青的聲音卻千真萬確地漸漸提高,繼續她的控訴,麥克風將她的聲音清清楚楚地送到了偌大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要謝謝她啊!”江青從胸腔裏歎出一股粗氣,隨即便壅塞了:“我的心髒病又犯了……”
沒有人將這件事告訴毛澤東,怕他也會因此氣出心髒病。
陶鑄歎出重濁的一口氣。
第一節 陶鑄一躍排第四觸怒林江做冤魂(5)
林子大了,什麼鳥的叫聲都能聽到;世界大了,什麼人都會遇上。生活中有江青這樣的人本不足怪,嚴重的是她所處的特殊而又重要的地位……
不是問政治局生活會上的發言嗎?陶鑄考慮出一個聰明的辦法來回答。
“我正在準備。”陶鑄不看江青,隻盯住側麵的牆壁,“運動來得突然,我思想沒跟上,在工作組的問題上我有錯誤……”
“過去沒跟上現在跟上就是了,沒人要糾纏你算賬。”江青再移近些身子,幾乎要觸到陶鑄,“你是左派,這一點我們文革小組的人心裏都清楚。你早就同劉少奇有鬥爭麼!”
陶鑄一怔,心跳仿佛停止了,全身瞬間變得涼冰冰。他一直摸不清這場運動究竟要解決什麼具體問題,可現在江青來通了這樣一個氣:同劉少奇有鬥爭就是左派……
“這次生活會就是要批判劉少奇、鄧小平。我來就是向你作路線交底。是向左派交底。”江青特別咬重最後一句。
陶鑄驚疑地望著江青,舌頭恰似粘住上顎一般動不了。
“你喜歡打炮彈。”江青臉上那種自鳴得意的神情又浮現出來,“我也喜歡打炮。我是芝麻,你是西瓜,你是最有資格開頭炮的。”
陶鑄蒼白了的臉陡然又漲紅起來,那是由於心髒的猛烈抽搐,使熱血一下子在全身奔湧。這是幹什麼?這不是拉宗派,搞地下串聯進行非組織活動嗎?黨內怎麼能這樣子搞法?曆史上,凡是搞陰謀搞非組織活動的都沒有好下場,更要給黨的事業帶來無法估量的損失!這是陶鑄幾十年所信奉的原則所決不可能接受的,也是他的情操品格所決不能接受的。
“我是一個傳令兵。”江青故作一種深不可測的表情,這是她在“文革”中慣用的一手。
她很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拉大旗做虎皮,真真假假地嚇唬一些人,以致於毛澤東後來不得不在會議上公開聲明:她就是她,我就是我,她代表不了我,她隻能代表她自己!不過,江青現在還是要表演,嘴巴貼近陶鑄的耳朵:“這是一次考驗,左派也要不斷再立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