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猶豫一下才說:“這幾天你就不要出去了,在家休息。外麵紅衛兵正要揪你,不要惹出麻煩。”
警衛曾雲在20年後回憶說:“總理送陶鑄出來,最後一句話是‘歇一歇,先不要工作了’。陶鑄當時的神情很沉重。”
就在陶鑄同周恩來談話的同時,也是淩晨2點多,陶斯亮在上海被幾個同學從睡夢中叫醒,遞給她一張“打倒中國最大的保皇派陶鑄”的傳單。同一時刻,陶鑄的外甥劉誌修在廣西南寧也被驚醒,聽到高音喇叭裏在吼:“打倒中國最大的保皇派陶鑄”。
短短幾小時的時間,全國都知道中央文革所有頭麵人物全講了話,集體表態:打倒陶鑄。在中南海字廊,陶鑄第二天便失去了自由。但他並沒絕望,他在等待。他沒有絕望,各種文件還照常送給他。
曾誌知道他在等待什麼。
七天過去了,毛澤東遲遲沒有表態。
他不好表態,他十分惱火。但他也不能不冷靜地分析這種“既成事實”。
他沒有想打倒陶鑄,但全國都已“打倒陶鑄”了,是由於中央文革成員幾乎全體一致地表了態。否定“打倒陶鑄”,那麼中央文革將威信掃地。這場運動的火也將就此漸漸失去勢頭。他的“以階級鬥爭為綱”“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的繼續革命”,他晚年的判斷和抱負都將受到根本的打擊……
而在這同時,全國形勢仍在迅猛發展,鬥爭越來越尖銳激烈;中央文革又源源不斷地將陶鑄的“罪狀”送來,從堅持派工作組直到所謂“換頭術”……
就在討論“一月風暴”的會議上,毛澤東表了態:陶鑄是鄧小平介紹的。陶鑄這個人不老實,鄧小平說還可以。
從這天以後,有關部門停止向陶鑄送文件。兩個星期後,字廊加派了四名警衛。一個月後,政治局的紅電話機被拆除,電燈線改為36伏,以防自殺。
曾誌看到了毛澤東表態的話。她不相信毛澤東會這樣看陶鑄,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問是否整理材料的同誌筆誤?陶鑄是“不老實”還是“不老成”?
兩天後,毛澤東答複了。一句話也沒寫,隻在“不老實”三字下方畫一橫道,橫道上畫了一個。
陶鑄久久地、久久地望著那個問號,他的嘴唇在翕動,淚水一點一點盈滿眼圈,顫抖著,閃爍著,終於在眼角衝溢而下。
他哭了。無聲地哭了。
一清早,陶鑄便進了廁所。他每次上廁所時間都很長。
這是1967年8月的一天。
自從毛澤東表態後,陶鑄名字便與劉少奇、鄧小平曆史性地結合在了一起。那以後,“打倒劉鄧陶”已成為最時髦最響亮的口號,以至於當時在中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陶鑄同劉少奇、鄧小平一樣,每天在警衛的押送下去西門看大字報。他曾多次受到批鬥。昨天又衝進來一批人將陶鑄和曾誌雙手往背後一扭就帶走了,說他們是武漢“七二事件的總後台。”
事情就是這麼荒謬。武漢軍區司令員同中央文革派來的王力、謝富治作了最強硬的鬥爭,被囚禁七個月之久的陶鑄卻成了這次“事件”的總後台。誰叫他曾經是中南局的第一書記呢。直到深夜,被批鬥一天的陶鑄、曾誌才回到家裏。然而家已不是走時的家:箱子被撬開,櫃門被砸開,房子裏亂得一塌糊塗。文件、筆記本、書信和相片等物統統被抄走。陶鑄精疲力竭,冷漠地看著家裏的情景,什麼也沒說便去上廁所。
廁所的窗子正對著春藕齋的牆,毛澤東時常在春藕齋那邊活動……他望了很久,直到善良正直的老警衛曾雲來勸,來攙扶,他才低低說一聲:“不要拖累你。”獨個兒回到臥室去休息。
今天一早,他又進了廁所,望著春藕齋。毛澤東夜間辦完工,清早是要散散步的……可是,屋外一陣喧嘩,幾名警衛隊負責人嘈雜著進來,四處查看的樣子進了廁所,不客氣地訓斥說:“看什麼?上完了廁所就出去!”
陶鑄沒理睬,朝春藕齋那堵牆最後盯一眼,轉身慢慢走出廁所;腳步沉重,像當年下鄉勞動,扛了200斤重的糧食袋。
“昨天有什麼人爬牆,知道嗎?”警衛隊負責人煞有介事地喝問。
曾誌望一眼老警衛曾雲。
昨夜3點鍾的樣子,外麵是有人聲,像是警衛報告,說發現有什麼人爬牆,早晨曾誌問曾雲,曾雲說:“曉得他們搞什麼名堂,哪來的人爬牆麼!”曾誌還認真猜測:“大概是貓吧?我好幾次看見貓在牆上來回走。”
現在,警衛隊一邊喝問,一邊檢查,隨後將廁所的窗子釘死,並在玻璃上塗滿墨汁。臨走,又將“警衛”由四個增加到一個班。還不算完,電工隨後趕到,在陶鑄的睡床上方安裝了一個白熾燈,規定:徹夜不許熄滅。
曾誌這時才恍然大悟:什麼有人爬牆,全是製造進一步迫害的借口。
下午,家裏突然闖入十幾名中南海的“造反派”,不由分說,將陶鑄的雙臂向後一扭,按住頭便進行“批鬥”。
陶鑄幾次掙紮著揚起頭,馬上又被蠻力按壓下去。汗水從他的鬢角、鼻尖、額頭、臉頰,從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朝外滲出,嘀嘀嗒嗒淌落腳下。他的聲音卻一直很高很硬,拒絕一切指責和咒罵。
一個穿空軍服的轉業兵,見陶鑄一“罪”不認,揮起拳頭,咬牙切齒從背後打來。陶鑄猛地掙脫壓迫,扭頭吼叫:“你們怎麼敢打我?”
老警衛曾雲忍無可忍地上前直言:“批判就批判,你們別打人麼。老人了,你們可以批判,不要打人啊!”
“造反派”略微一怔,馬上又按下陶鑄的頭。穿空軍服的轉業兵睜起充血的眼睛,拳頭砰砰響地打在陶鑄的頭頂和額角,嘴裏罵著:“打你狗日的怎麼著?叛徒,特務!”
“呸!”陶鑄又一次掙起頭,將一口血痰啐到轉業兵身上:“你有什麼資格罵我?我幹革命的時候,你還沒有生下來呢!”
“你他媽特務!”轉業兵一拳打在陶鑄眼角。
“你他媽才是特務!”陶鑄眨著打花了的眼,驚天動地對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