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世保說:“您說的滿對,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慚愧。”
店主說:“有東西還愁變不來錢嗎?”
烏世保說:“我蹲了一年多牢,連個送飯的都沒有,哪兒來的東西?”
店主說:“剛才在外邊您付飯錢,我看見你從懷裏掏出個煙壺來,茶晶背壺,隱隱約約像是裏邊藏著圖畫文字,這可是有的?”
烏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聲說:“喲,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說:“開店的,這眼睛是幹什麼使的?正經客人帶著貴重財物,我得經心點,照應點;黑道上朋友帶來行貨,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貪官司。要沒這點分寸敢貿您老住下嗎?我是個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萬歲爺的一畝三分地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知道這不是個等閑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現在這穿裝打扮,這東西帶在身邊準給您招禍。見財起意也好,誣良為盜也好,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黃鼠狼可專咬病鴨子。不說別的,就來幾個青皮無賴,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勢把東西搶走您能怎麼著!依我說,不如賣了。像您這樣的世家,這些玩物必不止這一件。明兒找到少爺,你玩什麼沒有,何不用它救個急呢?”
烏世保聽他講得有理,並且也想趁機試試他這內畫技藝,就點點頭說:“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們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憑您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銀子使喚,他們能不壓價嗎?”
烏世保問:“你說該怎麼辦?”
店主說:“我替您找幾個熟人看看,他們要,咱就省事了,他們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兒走一趟,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私下買賣,傭錢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兒可就憑您自個兒賞了!”
這店主原是個替人跑合說生意的行家。
當年往兩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運河。通縣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陽門外,這東直門的關廂是個冷落所在。在這一帶開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們銷贓落個水過地皮濕。這種買賣是進不得高台階大字號明來明去作的。店主聯絡下的主顧不過是當鋪老西和鬼市兒上夾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勸烏世保去古玩鋪。他已相信烏世保不是賊了,但在作生意這點上他還得拿他當賊對待,好賺兩個傭錢花花。他見烏世保讚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烏世保把煙壺拿出來過過目。
“好東西!”車把式見烏世保掏出煙壺來。搶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來,“這枝枝葉葉的,您說可怎麼畫進去的?有這個您還愁換不了行頭嗎?我趕半年車怕也趕不出這麼個煙壺錢來!”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連車帶馬賠進去!”店主開個玩笑,把煙壺奪了過來,仔細地品鑒。店主是粗人,這方麵二五眼。但那年頭時興用這種東西,更何況他還常替人倒騰貨,見的多了,自然就懂點門道。內畫技術自嘉慶末年道光初年至現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曆史,人們也看熟了。甘恒、馬彤、桂香穀、永受田等人,玩煙壺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內畫家有幾個簡直是家喻戶曉。如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壺內恭楷書寫全篇“九成宮”;業仲三畫的紅樓人物、聊齋故事被稱為一絕。而玩煙壺的人若不知道周樂元的名字就像書家不知王羲之,簡直要被人笑掉大牙。這周樂元把龔半千的樊頭被杖法用到了內畫壺上,所畫的“寒江釣雪”、“風雨歸舟”和“竹蘭圖”,人稱神品。店主曾經手替人賣過一隻“三秋圖”壺,剛才瞥了一眼烏世保的煙壺,覺得與那壺很像,是周樂元的作品,所以緊抓住不放。看了一會兒後,他卻“唉”了一聲,搖起頭來。
烏世保問:“您看出什麼包涵來了?”
“沒落款!”
“那‘長白舊家’四個字也算款!”
“沒有印!”
烏世保心裏想:“大獄裏弄到墨就不錯了,上哪兒弄紅色去?”便說:“馬少宣的壺也常不押印。”
最後店主說:“別的壺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這壺怎麼透亮的?”
烏世保不由得“哦”了一聲。他一直覺著自己畫的畫跟通常的內畫壺有點什麼地方不像。店主這一點他才明白,別人畫的壺畫畫麵透明,壺壁並不透明;他這全是透明的,所以線條不精神、色調沒光彩。他想起見過早年甘恒畫的一個壺,也是這麼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說:“這個你不懂。道光年間畫的壺多是透亮的。這才證明我這壺夠年頭!”
車把式困了,又聽不懂他們的話,便說:“你們在這爭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價唄。我後半夜就套車去黃寺,你們要跟車可早點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