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越琢磨這世界越沒有戀頭,越尋思越沒有活路。不由得便抬頭看了看那至脖樹,兩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聽清楚了,我僅僅說他一時覺著死比活著容易,死比活著好過,有點想死,可沒說他已經下定非死不可的決心。想跟做這中間還差著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運逼得難以忍受時,總要找各種手段來進行抗爭。別的手段都找不著,死已不失為一手絕招了。但是這一招隻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價太重,人們輕易並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時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對自己說:“甭怕,大不了還有一死。兩眼一閉,千難萬苦又奈我何?”
烏世保正這麼想著,雙手鬆鬆搭包,以此來向厄運示示威。剛一解扣兒,就覺得腰間一動,嘩啦一聲,沉甸甸一樣東西砸在腳上。
“什麼,莫非我還有用剩的銀兩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東西一摸,噢,原來是聶小軒交給他的那副包金鐲子。
“哎呀,淨顧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聶師傅托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烏世保一邊把鐲子揀起,小心揣在懷裏,一邊自語:“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聶師傅家我還沒去,這件事赤口白牙答應下來我還沒辦,怎麼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鄉台,也該等把這件事辦妥當再走呀。”
想到這,烏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來。……
烏世保這自言自語是心裏話嗎?他這人能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嗎?
烏世保說的倒是真話。他這人雖然遊手好閑,擎吃等喝,可一向講信義重感情。不過,這還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剛才我們已說過,他雖有對自殺的向往,但並沒有決心去行動,暗地裏正想再找出個充足的理由來壓下想死的情緒,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見這鐲子,當然立刻回心轉意,打起精神尋客店去了。
他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東直門,那裏專走磚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了個偏僻冷清的小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著個帶紅布的笊筒,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台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機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餄餎吃下肚,才問掌櫃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櫃見這人穿戴雖舊,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帳時還給夥計兩個鋪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有。東耳房一鋪大炕,現在就住著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夥計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夥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來了你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辦人事,並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竟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衝這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個千說:“偏了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烏世保說:“煙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麼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麵去。夥計一看這位客人人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新聞就告訴了掌櫃的。掌櫃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刮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裏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星,和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神有點活泛了,店主便打聽烏世保的來曆。烏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可講,便把怎麼受冤,怎麼坐牢,怎麼出獄後尋家不著,怎麼到城關投店不收,一一講了一遍。北京人向來管燒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烏世保借酒傾述一完,那車把式就借酒大罵起來,聲稱他要見徐煥章敢抽他鞭子,碰上穀佐領,準罵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著桌子把一肚子的俠肝義膽抖落淨,這才插話:“我說這位爺,您眼下打算怎麼辦呢?”
烏世保說:“天亮我頭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搖搖頭說:“您頭一件事是刺剃頭,打打辮、洗洗澡,光光臉,然後借也好,賃也好,換一件潔淨行頭,就您現在這副扮相,進城找誰也找不到,弄不好淨街的許把您當遊民再抓起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東廟門口那叫街的都比您這身打扮囫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