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明怕引得老人傷心,便用話岔開,問:“大妹妹不在家?”
聶小軒說:“夕照寺作法事,為她媽燒香祈禱去了。”
烏世保問:“師傅是哪天出來的”
聶小軒說起出獄回家的經過,臉色開朗起來。他說到九爺捉弄他時,帶點羞澀地挖苦了自己的驚慌失措。說到最後九爺不過是轉彎抹角訂一批貨時,又真心地大笑起來。這時外邊大門響了兩聲,脆脆朗朗響起女人的聲音:“爹,我買了蒿子回來了。”壽明和烏世保知道是柳娘回來,忙站起身。聶小軒掀開竹簾說道:“快來見客人,烏大爺和壽爺來了。”柳娘應了一聲,把買的蒿子、線香、嫩藕等東西送進西間,整理一下衣服,進到南屋,向壽明和烏世保道了萬福說:“我爹打回來就打聽鳥大爺來過沒有,今兒可算到了。壽爺您坐!喲,我們老爺子這是怎麼了?大熱的天讓客人幹著,連茶也沒沏呀!您說話,我沏茶去!”這柳娘幹嘣楞脆說完一串話,提起提梁宜興大壺,挑簾走了出去。烏世保隻覺著泛著光彩、散著香氣的一個人影像陣清清爽爽的小旋風在屋內打了個旋又轉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應接不暇,竟沒看仔細是什麼模樣。柳娘第二次提著茶壺進來,他才來得及細看。這一看卻又驚得他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市井小戶之內也有這樣娟美的女孩兒麼?
她有二十左右,穿一件月白杭紡挖襟敞袖小襖,牙自羅裙,銀白軟緞尖口鞋上繡著幾朵折枝水仙。銀鐲子,銀耳墜,深藍辮根,淺藍辮梢,為給母親穿孝竟打扮得素素雅雅。那長相則是形容不得的,隻能說誰看也覺得美,烏世保看了覺得尤其美。美在舒展、大方、健康、嫵媚,沒脂粉氣,沒妖豔氣。這地帶滿漢雜居,漢人受滿族風尚影響,多不纏足。又自幼勞動,故而身條腰肢發育得豐滿圓潤,像水邊挺立的一枝馬蹄蓮。
柳娘給大家滿上茶後,在一邊的磁墩上偏身坐下,問道:“我們一直惦著烏大爺呢。府上全家都吉祥?”
聶小軒忙說:“可不是。我淨顧說自己的事了,還忘了問您,家裏怎樣呢?”
烏世保長歎一聲,就把家中遭遇細講了一通。中間有些地方,壽明幫著作了說明。聶小軒聽著不敢相信,連聲說:“您連奶奶的屍首也沒見著?小少爺至今還沒見麵?這家就這麼毀了?”
烏世保點頭。聶小軒又問:“這麼說,您現在是住在令伯父的府上了?”
壽明說:“他父親伯仲之間,多年隔閡,如同路人。烏大爺現在住在磁器口杜家店裏。”
柳娘聽到孩子被劉奶媽接去時,眼圈已紅了。聽到火燒了宅院,就擦眼淚,這時竟出聲地抽泣起來。烏世保見了,趕緊去勸她:“您甭難過,我過得挺好,現在靠畫煙壺謀生反倒過得挺安樂您呐!”他也是個愛哭的人,嘴上這麼說,手也去擦眼淚。
柳娘說:“您是個大男子漢,自然不把這艱難放在眼裏。我可憐的是小少爺。我爹在牢裏的時候,我可嚐夠了這孤兒的苦滋味,何況他還這麼小呢!”說著想起自己受的苦處,更哭泣起來。聶小軒也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壽明問道:“聶師傅近來就為九爺那幾個壺忙活哪?”
聶小軒說:“可不是。他叫我先燒兩樣品看看。壺坯子、釉料、鋼炭倒有了著落,可就是墊本困難。我們這一行。向來定活的東家都先給墊本,拿他的錢為他備料。從沒有先燒樣子看了再拿定錢的一說。”
烏世保便拿出那對鐲子和兩錠銀子來說:“您先用這個吧。本來這也是拿來給師妹過日子的。”聶小軒推辭不受,說:“你剛出獄,哪有餘錢。我要沒出來便也罷了,我出來了不能再叫你背累。”烏世保便講了庫兵囑咐的話,並說了他送銀之事。聶小軒歎息說:“這也是個熱心人,可惜被人拉進了泥坑。銀子你收起來,這繼承手藝的話原是我叫他傳給你的,現在既見了麵,你就和我一起幹吧。口說千日,不如手做一時。”烏世保要說庫兵判定死刑的事,被壽明用眼色止住了。聶小軒問:“現在停下你的內畫,來和我畫‘古月軒’,有什麼難處嗎?”
烏世保說:“當時您是怕沒機會再授徒,不得已才傳授給我;我是盡朋友之道,為叫您心安才學。如今您已回來,自當再仔細挑選有為後生承繼祖業。我哪能乘機把您的祖傳絕技據為己有呢?這好比您在獄裏交我一包銀子,原是準備萬一您回不來時叫我拿來贍養小姐的,如今您回來了,我當然原物奉還,哪還有分一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