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2 / 3)

這天橋附近的茶館,和內城的又大有不同。門麵小,房舍低,故而外邊搭個大天棚,客座在外邊多在屋內少。房簷下設一長形灶,一串擺上四五把小口大底長嘴壺。風箱一拉,兩頭冒火四下出煙。茶桌是碎磚砌的,條凳一律本色白茬,又寬又大。因為在這裏喝茶的以拉駱駝、趕驢、販菜、推酒的勞動人居多,便於他們蹲著吃喝。今天上天橋買節貨的人多,茶館也擠,為了清靜,他二人進了屋內。屋內低矮黑暗,可比外邊清靜。茶送來後,兩人喝了幾口,都皺皺眉。原來這裏的茶葉也不如城裏,沏的是名叫“滿天星”的高末。

說了幾句閑話,聶小軒就告訴壽明,已問過柳娘,柳娘並沒有拒絕烏世保這門親事,現在就看烏世保意思如何。雖然現在吃住都在一起,這婚事卻是不能兩家直接過話的。壽明說也曾問過烏世保,烏世保原說要向他大伯稟報一下再定,近日又說誰也不問了,隻要雙方八字相合,他極願作親。聶小軒點點頭,心想:“我一直覺著烏世保突然上他大伯那兒去有點蹊蹺,果然這裏有文章。”便說:“既這樣,你叫烏世保寫個庚帖,我把柳娘的也寫好,拿到‘悅來棧’錢半仙那裏去合一合吧。若無妨克等項,早日完了也好。住在一起,長了怕有閑話。舌頭板子壓死人,白找氣生。”

壽明問聶小軒手中提的錦匣是什麼,聶小軒便說是畫稿。壽明問什麼畫?聶小軒說他還沒看。壽明說何不打開一看呢。聶小軒連聲說好,便把錦匣打開,拿出畫稿。屋裏太暗,兩人便走出門站在窗下看。先看到是工筆重彩的蠻人畫,線條、著色、布局都平常。聶小軒再仔細看,覺得有點別扭了,這蠻人都舞槍弄刀,跟背景不大協調。細一研究,所點的景全是北京實物,這兩樣東西沒有往一塊畫的。壽明看出了這一點,隻是搖頭,沒有開口。這時背後已站了幾個伸頭看畫的,隻聽其中一個人說:“八國聯軍在北京還沒呆夠啊!這畫畫的想他呢!”聶小軒問:“你說什麼?”旁邊另有一個瘦長個兒、白淨臉、留著八字胡的人冷笑了兩聲說:“淩辱陵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居然畫下來把玩,可歎可羞!這要再拿到洋人那兒換銀子,可真謂廉恥喪盡了!”幾句話像一陣驚雷,把聶小軒震得頭暈心跳,再看那畫,果然題字寫的是庚子紀念。抬起頭來本想再和那人討教兩句,不知為什麼人們哄然散了。壽明小聲說:“快走。”自己也躲進了屋裏。

聶小軒還沒明白出什麼事,一個穿著巡警官服的人慢步踱到了他跟前。那時,這種洋式警服在中國還沒出現,十分紮眼。聶小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那人問:“你賣畫呀?”聶小軒說:“不,我在這看畫!”“剛才說話的那個人是你一塊的?上哪兒去了?”聶小軒說:“我不認識。我看畫他湊過來也看,連姓名也沒通呢。”警官伸手拉過一張畫,看了一眼,突然問道:“你是聶小軒?”聶小軒說:“我也沒說我不是啊?”警官厲聲說:“混帳東西,王爺賞你的畫稿你敢如此不敬,拿到這地方來傳看。還不快滾,小心我打斷你的腿。”說完那警官急急走開,吩咐站他身後遠處的兩個人追那發表議論的八字胡去了。

聶小軒被罵得莫名其妙。看警官走遠,壽明才在屋內喊道:“還不進來,等著招禍呀?”聶小軒進了屋,驚魂未定地說:“這個人是誰呀?怎麼連畫稿哪兒來的都知道。還一肚子邪火?”壽明說:“這個人就是徐煥章。”盡管光天化日,大街上還熙熙攘攘,聶小軒卻覺著一下子天黑了。壽明見他臉色難看,神情滯呆,忙問:“您覺著怎麼樣?”聶小軒說:“沒事,我有個病根,一著急就眼前發黑,一會兒就過去。”壽明扶他坐穩,又換了壺茶,讓他趁熱飲了幾杯,慢慢臉色緩過來了。壽明說:“我送您回去吧。”聶小軒說:“您忙您的。”壽明說:“再不雇個腳吧。”聶小軒說:“罷,罷,我騎不慣那東西,一走三搖,還不把我腰扭了。我慢遛達著吧,天還早呢!”

分手之後,聶小軒便沿著壇根往東走。心裏煩惱,一時又沒有主張。便想繞個彎散散心,冷靜下來再作打算。不遠處就是金魚池了,聶小軒平日愛看金魚,便強打精神走了去。

這金魚池原是大金朝時的“魚藻池”。相傳當年地上宮殿,畫棟飛簷,也是內苑禁地,如今早已頹廢。池子劃成碎塊,疊土為塘,賣與當地居民,用來養殖金魚。和草橋的花一樣,專為皇室大戶作清供雅玩之選。多餘部分,自然也賣與民家。北京人有種花養魚的愛好,皆得力於這兩地的花農魚戶。

聶小軒剛走到池邊,便看見魚戶們擺了木盆、瓦缸,放滿各色金魚。什麼“雙環”、“四尾”、“獅子頭”、“孔雀翅”、“三白”、“七星”。最名貴的兩種是雪白帶黑點和大紅披黃紋的“金銀玳瑁”。還有什麼“鶴珠”、“銀鞍”。數不清的名目,看不盡的花樣。這旁邊又有賣燈籠草的,賣活魚食的,玻璃缸、琉璃盆,把個水池四周裝點得五光十色。聶小軒平日看到這些,總是興致盎然,腳站麻了也不願走開,可今天卻看不出興味來,沒看兩三個攤,便敗了興,扭回身往家裏走。而且腳步越來越沉重,神色越來越頹唐了。

柳娘做好飯菜,把一條棋桌早早擺到了院當中,把銀箔、千張懸在棗樹枝上,讓烏世保在棗樹南側挖坑埋了兩根竹竿,準備懸掛月碼。聶小軒回到家來,強裝出歡笑,掏出買好的供果,讓柳娘去收拾好,擺進盤,自己洗了臉說:“我乏了,等你拜完月,招呼我起來吃飯,讓我先歇一會兒。”柳娘把果品擺好,天也就暗下來了。等月亮在東牆頭一露臉,她就讓烏世保把月亮碼掛上,然後對他說:“這拜月是我們女人的事,你躲進屋裏去吧。可不許偷瞧,瞧了會爛眼邊。”

她把雞冠花、毛豆、月餅、水果一盤盤擺到棋桌上,從屋內請出個青花爐,拈上三支香,恭恭敬敬跪了下去。然後每插一支香,訴說一個心願。這辦法都是在看戲時學來的,《西廂記》也好,《拜月亭》也好,小姐月下上香,都是這般祝願法。小女兒們並不想另有發明,但祝願的內容卻是各有各的創造。戲裏的小姐頭炷香多是祝願官清民順、國泰民安,柳娘沒這麼大宏願,她祝死去的母親早日超生,祝九爺這批定貨順利燒成得個好價錢,還祝家裏人合順平安。這“家裏人”包括烏世保。拜罷起來,她叫出烏世保,幫她解下月亮碼,和掛的千張銀箔一塊燒化了。兩人把供品搬進南屋,端上酒菜,請聶小軒出來吃團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