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小軒在屋內躺了一陣,稍安定了點,吃飯間也找題說笑了幾句。後來柳娘問起九爺畫稿的事。聶小軒說:“畫稿還沒趕出來,咱們先燒幾件自己出樣的給他看看。要好,也許就不再用他的畫稿了。”烏世保說:“既這樣,您就早點出稿。”聶小軒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我還總扶著你們走道嗎?這一回你自己來,我不過問,等燒成了再看。”烏世保說:“我怕不行。”柳娘說:“你這人也真上不了台麵。我爹既叫你畫,他總有點成算。萬一出了毛病他也沒有白看著的道理。叫你幹你就幹唄!”
烏世保被柳娘搶白一通,便不再推辭。第二天起他就構思、起稿。他是畫過寫意的,便參照寫意的畫法,設計了套梅蘭竹菊《四君子圖》。把稿拿給聶小軒看,聶小軒擺手說:“我說了燒成了再看,你不要麻煩我!”從此他就埋頭作畫,不再過問這院裏別的事。
柳娘是細心的,中秋那晚,她就發現老頭說笑間常常走神。此後,常常發愣,再不把門反插起來在屋裏悄悄地擺弄什麼,而一反過去早睡早起的習慣,夜裏燈光常常亮到三更天氣。有一天她舔開窗紙往裏瞧瞧,是在算帳,把帳本、現銀、首飾全擺在桌上,一邊撥拉算算一邊往帳上記。又有一天,她看見老人在守著個錦匣看畫片。她依稀記得這錦匣是他中秋那天拿回來的,可以後就藏起來不見了。她找個機會,悄悄把這事告訴烏世保。烏世保說:“豈有此理,長者背著你的事你怎麼能偷著看呢?如此鬼鬼祟祟,羞煞人也!不要妄加猜測,安分作自己的事去!”柳娘白瞪他一眼說:“碰上你這麼個棗木疙瘩,我這輩子有罪遭了。”
柳娘想偷偷看看那畫頁,可是老頭藏得挺嚴,每逢出門必定把門鎖上。她時時留意,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終於有一天老頭出門鎖沒有鎖死,叫她撥開了。她找到那錦匣,抽出畫頁,看了兩張,就拿去找烏世保。“你看這是什麼?”烏世保看了看說:“畫。”柳娘說:“我知道是畫。你看看這是什麼畫。”這畫的邊上有說明,說明在複製到“古月軒”上時應注意的事項。烏世保便說:“這是叫咱們照樣臨摹的畫稿。老爺子怎麼說九爺沒給他呢!”烏世保又看了看畫的內容,便皺起了眉頭。柳娘說:“你別裝神弄鬼的,看出什麼來了?”烏世保說:“這上邊畫的是八國聯軍占北京!”“著,著,著!”柳娘用手拍著桌子說:“我就知道老頭子有心事,你還埋怨我不該私看他行動。屁吧!這樣的訂貨豈是能接的?這樣的畫豈是我們中國人能畫的?”烏世保說:“你別火。老爺子必有成算,也許他說好拿別的畫頂了。他不是叫咱自己出稿燒幾件嗎?咱燒好一點,興許就把這個換下來了。”柳娘半信半疑,把畫放歸原處,照樣封好,又把門鎖上。過一會兒,聶小軒回來,雖拉了拉鎖,卻沒說什麼,大約是並沒發現。
十天以後,烏世保畫的“四君子壺”燒出來。聶小軒看了連連點頭,在手中摩挲了半天,說道:“好,好,我放心了。”這晚上吃過晚飯,時間還很早,聶小軒說身子倦怠,便掩上門睡了,連燈也沒點。烏世保獨立做出頭一批成品十分興奮,便也沒點燈,摸黑坐著。柳娘對老頭起了疑,也不點燈。隻是坐在窗前遠遠的盯著南屋窗戶,看有什麼動靜。剛交二更,南屋燈亮了。柳娘悄悄溜到窗下,從窗紙破口處往裏瞧,接著又哎呀了一聲踢開門闖了進去。這時老人手中正攥著一把嶄新的利斧,聽見進來人,也嚇了一跳,急忙躲藏。柳娘撲過去兩手抓住了斧把,叫道:“爹呀,您可別這樣!”又喊:“烏大爺,快過來!”烏世保聽到頭一聲“哎呀”,已經站起身,聽見柳娘踢門而人,便也出了屋門,這時就應聲趕到了南屋。一見這情形,兩腿便抖了起來,戰兢兢地說:“這,這是怎麼檔子事?”柳娘說:“我爹不知道要跟誰拚命!”聶小軒一跺腳,放開斧子,說:“胡塗東西,你爹有跟人家拚命的膽量嗎?”烏世保問:“那您這是要幹嗎?”“我恨這兩隻手!”聶小軒說完,歎了口氣,坐在了床上。柳娘把斧子隱到身後,也在椅上坐下。烏世保站在那裏,兩個人都呆呆地望著聶小軒,不知話從哪裏說起。
聶小軒鎮靜了一下自己,說道:“九爺給的畫稿,你們偷著看了,是不是?”兩人點了點頭。聶小軒問:“你們打什麼主意,這東西能燒嗎?”柳娘說:“這不知是哪個心讓狗吃了的雜種起的稿子,有點中國人味能畫這個嗎?我們要燒了對得起我媽嗎?”聶小軒又問烏世保:“你說呢?”烏世保說:“我屌,我草包,洋人來了我沒有槍對槍刀對刀的勇氣,可我也不能上趕著當亡國奴不是?這點恥辱之心我還有。”聶小軒說:“這是九爺訂的活,咱不燒九爺能依嗎?”柳娘說:“既這樣,咱們快收拾收拾逃開吧?”聶小軒說:“我一向作人光明正大,怎麼能偷偷跑開?再說咱是收了定錢的,人家告你個攜款卷逃,吃官司事小,這人丟得起嗎?”柳娘說:“趕明兒您去把定錢退了不結了?銀子不是沒動嗎?”聶小軒說:“九爺有言在先,定錢是不許退的,要麼交他作好的活兒,要麼要我這兩隻手!”柳娘這才知道他為什麼拿斧子!
聶小軒說:“我恨這兩隻手啊,它們操勞一生,沒給我帶來飽暖,可幾次三番給我招禍。去年不是因為那套壺畫得好我能進監牢嗎?我跟你們說,九爺放我回來的那天,就跟我來了個下馬威,問我這手賣不賣,要不賣手就連人一塊賣給他。我那一夜幾次想發狠把手剁下來扔給他。可我不死心哪,我怕這手一剁,‘古月軒’這門絕技就斷了種了,我沒法見祖先。今天我看見世保作出來的活我放心了。可又想,咱們的手要非畫這個不可,還不如這手斷了呢!”柳娘跑過去抓住他爹的手,捂在懷裏說:“爹,您別嚇唬我。爹,您氣懵了。”烏世保說:“您別想這麼心窄呀!九爺愛混鬧,這九城誰不知道?怎麼跟他叫真兒呢!明兒格您把定錢拿去,再帶上我跟師妹作的這套‘四君子壺’,好好求求,要燒,咱給他燒這個,不燒咱退銀子。殺人不過頭點地,沒有過不去的河!”兩人勸到四更天,聶小軒答應去求求試試。
柳娘把斧子拿到她自己屋裏鎖進箱,又打水讓老爺子洗了臉,勸他睡下去。柳娘和烏世保沒睡,他們合計到天亮,因為不知九爺能否答應改畫,終究沒合計出個妥當辦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