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小軒隻打了個盹就起身了。洗漱完畢,草草吃了幾口點心,數足銀兩,包好畫稿,帶上“四君子壺”,就奔九爺小府裏來。
九爺這幾天一順百順。太後從廢了大阿哥之後,跟洋務派透著近乎,看著九爺也順眼了,不知怎麼一高興,傳旨下來,賞了九爺個頭品頂戴。於是慶功的、賀喜的幾天來擠掉門上幾層油漆。九爺頭兩天還有興致,到第三天頭上就傳下話來,除緊急公務一律免見。
這天徐煥章也來了,遞進帖子去,半天沒見回話,便坐在外客房裏發躁。忽然看見管家領著一個人來,在垂花門外站住,小聲談論什麼。徐煥章呆得無聊,就把身子影到窗邊,裝作看那裏擺的一盆菊花盆景,偷聽他們說話。自從他正式到巡警衙門當差,他覺著自己有這麼份義務,多打聽點別人的秘密。
其實管家是在埋怨聶小軒。聶小軒手頭不死,人也謙恭,管家對這種人還有點“身在公門好修行”的心意,並不想難為他。管家說:“九爺這兩天正乏,你現在來回事不是找不順序嗎?”聶小軒說:“工期太緊,實在不敢拖延,怕誤了期更惹九爺生氣。”管家說:“你簡短點說,我給你回……”剛說到這兒,九爺在院裏高聲問道:“李貴,你在那兒又嘀咕什麼呢?”管家說:“是燒‘古月軒’的聶師傅。”九爺說:“定錢都給他了,他還囉嗦什麼,叫他滾!”“喳!”管家瞪了聶小軒一眼,小聲說:“我說你找屁刺不是,快請吧!”九爺在裏邊又發了話:“我乏了,今天誰都不見,來的客人全替我擋駕吧。”九爺聽到聶小軒的名字,想起徐煥章陰他的事來了,故意給他個蒼蠅吃,好叫他以後不敢造次。
徐煥章碰了軟釘子,有點惱火,不等管家通知,自己就退了出來。走出大門,看見聶小軒在胡同口蹲著,這氣就撞上來了。他並不知道九爺為什麼冷落他,他覺著是聶小軒惹九爺發火才把他的事攪了,便衝聶小軒喊了聲:“喂,過來。”聶小軒發愁,九爺根本不見麵,退定錢管家不收,下邊該怎麼辦呢?沒想到這“喂”的一聲是喊他。可徐煥章走過來了,走到跟前,用腳碰碰他說:“我問你話呢!”聶小軒抬頭一看,認出了是那位警官,忙站了起來。
“你上九爺這來幹什麼?”“我來說說燒煙壺的事。”“你燒好了?”“沒有。這個畫稿用不得。”“為什麼?”聶小軒前幾句是憑直覺答的,說到這兒他才清醒,打了個頓兒,鼓起勇氣說:“我是大清國的子民,不能畫那個!”“混帳!”徐煥章暴怒了,上去左右開弓打了聶小軒幾個嘴巴。“這畫稿是老子訂的,你敢挑剔?”聶小軒豁出去了,喊道:“你不也是大清國人嗎?”“你小子是亂黨!”徐煥章獰笑著說:“那天我看見你跟那個反叛密謀來的。怪不得了,不然一個小手藝人,哪來的這個膽子!我現在不跟你理論,你趕緊把活兒燒出來,耽誤一個時辰,我要你的腦袋。你那個同黨今天就拉去砍頭了,看你猖狂幾時!”徐煥章悻悻地走了。
聶小軒又氣又恨,沒頭沒腦地站起來就走。走到煤市街南口,走不動了。珠市口大街上人山人海,嘈雜喧鬧,在鼎沸的人聲中聽見篩破鑼的聲音、吹號角的聲音。人牆把他擠得動也動不得,他抬腳看看,原來街心正站著一隊綠營兵,停了幾輛驢車。驢車上站著幾個人,五花大綁,背後插了招子。對麵一家飯鋪的夥計端出幾碗酒,站到條凳上,把酒碗送到犯人嘴邊。一個體格魁梧的犯人一口氣飲完,聲嘶力竭地喊道:“丫頭養的們,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看客中間轟的一聲叫起好來,可那人像一攤泥一樣地癱下去了。聶小軒聽這人口音耳熟,但已看不見他的臉麵。往那高聳起來的招子上看了眼,見到珠筆勾處,是個大寫的“鮑”字,心中就一機靈。這時另一輛車上,一個瘦高個、八字胡的人也把酒飲光了。聶小軒認出來,正是在天橋發議論的那個人。那人微微含笑,大聲說:“各位父老兄弟,各位炎黃子孫,我沒偷,我沒搶,我就是反對他們賣國呀!他們把我們中國一塊塊切著賣了!洋鬼子殺我們人,搶我們錢,在我們祖宗墳上拉屎,連圓明園都燒了,就不許我們說一句嗎?老少爺們,救救大清國吧,救救……”喧鬧的人聲低了下來,變作了嘁嘁喳喳低語。前後囚車的犯人蠕動了一陣,喊出各種粗魯的叫罵。一個小軍官朝趕車的人擺擺手,隊伍、驢車、看客像河水一樣朝西,往菜市口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