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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日子就像做夢一樣,老景一夢醒來,兒子小毛已經高中畢業了,自己一長一短的腿也越來越別扭了,停產大半年的醬菜廠基本上也算是死刑犯上訴沒什麼指望了,在無所事事的日子裏,老景望著他和田寡婦惟一的兒子葵花一樣嗤嗤地往上躥,他就每頓多喝了兩杯高粱白,老伴說:“酒對身體有害。”

醬菜廠停產,老景就等於是失業了,他望著與他患難與共幾十年的大鐵門一天天生鏽,心裏像塞滿了沒醃熟的醬黃瓜。他並不知道停產的真正原因,也就學著電視裏的腔調,跟聚集在一起打牌下棋的職工一道,破口大罵廠領導腐敗,新來的當替罪羊的廠長找到老景,很客氣地遞給他一支煙,說:“我想腐敗,但又不知道這個廠能給我提供哪些腐敗的享受,你是老職工,給我指點指點。”老景一想,除了庫存的快要過期的醬菜,一無所有,全廠已集體加入了128大軍(下崗最低生活保障金)。這個老廠四十六名正式職工,六十四名退休職工,要想把這個廠玩轉,除非中央領導來當廠長,這是老景最樸素的理解。

老景的胃隨著醬菜廠一步步滑坡就一步步疼得厲害起來,廠裏沒錢看病,老伴沒工作,傾家蕩產的積蓄隻有兩千元,聽說現在上大學又要交錢了,老景覺得一輩子存下的兩千元已經提前劃到大學財務賬上去了。老景兒子小毛是縣中學的優等生,他每次考試第一名就像用菜刀切豆腐一樣又穩又準。

小毛高考成績下來的當天,老景正在縣醫院看病,先是一位大夫很冷漠地給他做胃鏡,那胃鏡像一把刀子伸進胃裏亂攪一氣,老景肝膽俱裂,死去活來了好半天,大夫一邊跟護士小姐調情,一邊很輕鬆地對老景說:“去做CT吧!”老景說:“有毛病嗎?”大夫說:“你的眼睛很迷人。”老景看大夫跟護士小姐肆無忌憚,就又要抬杠了,他用手敲著桌子:“胃鏡都看不出什麼毛病,為什麼要讓我去做CT,你以為我是大款呀?”大夫歪過一顆嚴肅的腦袋,告訴他:“隻有CT才能證明你是不是癌症。”老景愣在那裏,一頭霧水。

老景感到花錢多待遇就不一樣,老景交了三百塊錢做CT,果然舒服,不疼不癢,一位嘴上塗了鮮豔口紅的女大夫很溫柔地對他說:“一個星期後來拿結論。”他覺得女大夫要不是口紅有些過分,很像二十年前的田寡婦,身段也挺好的。

夏天的黃昏,空氣中漲滿了潮濕和悶熱,等到太陽一頭栽進西邊的高郵湖裏,東門老街上的人們紛紛將竹床、躺椅、黑白電視搬到狹窄的石板街上,老景從醫院回來時,一些街坊已經在巷口甩開膀子喝酒啃鹵鴨爪子了,他們的嘴上油光閃亮肉香彌漫。他們對老景說:“老景呀,你的家夥管用,一槍打出了個大學生。”老景走在街坊們羨慕和嫉妒的目光裏,心情很平靜,他想說:“你們的兒子考不上大學,可你們這些做老子的有幾個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老景認為,世上的事情就是在得與失相交叉的鏈條上轉動的,比如說,他得過小兒麻痹症,但補償給他一個漂亮的老婆,他老婆漂亮,但農村戶口找不到正式工作;老婆沒有正式工作,但補給老婆生一個聰明的兒子;他和老婆一個殘廢一個無業,但老天補給他們兒子考上大學。1976年的時候,老景就有了這樣的初步認識,他曾經對人說過,如果都像林彪“四人幫”那樣,每天有酒有肉有小轎車,又想要當國家的一把手,這樣的好事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