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代郡縣製初始,長樂就設縣建城,兩千兩百多年來,長樂的縣丞、縣令、知縣、縣長、縣革委會主任加起來比一個團的兵力還多,但真正名垂青史的縣官幾乎沒有,45%以上的縣太爺死後都葬在長樂,如今“荒塚一堆草沒了”,且又有80%以上的墳墓下落不明了,包拯、海瑞等人都在距長樂三百多裏外的鄰縣做過知縣,可就是沒到過長樂。清嘉慶年間本縣修過一部長樂通誌,修誌的班子以黃延訓為首,黃延訓籍貫生平不詳,但據其修誌的態度,可能與司馬遷有相似的痛苦經曆,因而居然修不出一個令子孫後代感到光榮和體麵的縣官來。但明朝本縣進士趙省三留下的《尚節堂·夜雨孤燈錄》中提到了政跡顯赫的唐朝縣令張蕭,唐天寶九年,張蕭自陝西赴任長樂,三年修城郭十二裏,攔水築壩灌溉農田三十萬畝,此水壩即今天的“夢天湖”,張縣令勤政廉潔大膽改革,加之興修水利,任期內百姓豐衣足食社會安定團結。唐天寶十二年,縣令張蕭下令在縣衙後麵用石頭壘了一座人造小山,上麵建了一個四角亭,命名為“夢天亭”,登亭極目遠眺,長樂方圓數十裏江山盡收眼底。夢天亭四根十二段圓花的紅木柱上勒刻進兩副對聯,第一聯寫長樂風光,由當時的社會賢達創作,“簷橫翠嶂秋光近,風起碧水晚霞遠”,第二聯是縣令張蕭親自撰寫,內容是“東籬采菊見諸葛,西嶺祈雨遇張蕭”。此聯赤裸裸地吹捧自己是老百姓遇天災大旱時的及時雨,而諸葛孔明隻不過是玩賞風月搖唇鼓舌的一介閑人。此聯一出,舉縣皆驚,有人上書州府和朝廷,不久在一個月色淒迷秋風蕭瑟的夜晚,張蕭悄悄地離開了長樂,有人說他的離去與對聯有關。因為新縣令一到任,就命工匠鏟除了“西嶺祈雨遇張蕭”一聯,此後逾千年“夢天亭”殘缺一聯無人能對無人敢對,在近些年的一些文藝晚會中此絕聯常常當作娛樂節目中一道題來征集下聯,竟然也沒有一個大家公認的下聯。黃延訓修的縣誌中如此記載:“縣令張蕭,舉凡三年,皆剛愎自用好大喜功。長樂十年九旱,哀鴻遍野,張蕭意欲攔水築壩,遂征民工十數萬,開山鑿石,晝夜不止。本為善舉,卻不恤民情,曆二載又三月,田地荒蕪,死傷者萬餘。及至修夢天亭,彰顯其政,為世人不齒;抑諸葛揚縣令,貽笑天下。眾下皆曰:張蕭張狂。”
曆史就像一個付了小費後的三陪小姐任人把玩,司馬遷將劉邦寫成潑皮無賴之徒,黃延訓究竟能否以公正和公平的心情去記述長樂曆史上成群結隊的縣令們,值得懷疑,因為將近一個團的縣長們總得有一兩個英雄豪傑,通覽厚厚十二冊縣誌足見黃延訓言辭尖刻且對領導幹部缺少實事求是的態度。嘉慶年間的陽光與漢朝的陽光基本相同,黃延訓雖與司馬遷不可同日而語,但黃延訓目光裏的曆史比司馬遷更加黑暗。最近幾年,長樂縣有識之士多次在人大會上呼籲重寫曆史,王根業局長也在提案上簽了名,可曆史上的人物早已咽氣且資料不全事實真相也無法查考,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不過包括王根業局長在內的大多數人士基本上一致認定,張蕭是一個有政績的縣令,最起碼十二裏城郭和攔水築壩至今一目了然。至於說領導幹部好大喜功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好大喜功從正麵來說就是理想宏偉進取心強,再說從中外古今看,領導幹部基本上都是有點好大喜功的,比如秦始皇修長城裏根總統搞星球大戰計劃。因此張蕭敗走長樂,主要是出在那副對聯上,既然政績已經顯赫,何必百般張揚,官場畢竟不同戰場,每一刀砍下去都要見血。官場上許多事隻能做不能講,許多事隻能講不能做,不了解其中的變數,無論是在唐朝天寶年間,還是在張蕭已死去一千多年後的今天,都是要栽跟頭的。
王根業在49歲這一年弄明白了這些道理,但跟頭卻是栽在十二年前。那一年,他37歲,也就是成語上說的“風華正茂”。
風華正茂的37歲的縣財政局長王根業被新上任的縣長吳濤和組織部長找去談話。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春天的早晨,他夾著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心情良好地向縣政府大樓走去,早飯吃了兩根油條,嘴裏餘香徘徊不去,因而滿街炸油條的香味使他感到很親切。一路上,上班的人們很尊敬地跟王局長打招呼,這位財神爺在縣裏是公認的行情看漲的政壇新秀,許多年齡可以做他長輩的人都以能結識王局長為榮。那天早晨王根業想,這次人代會自己沒有被作為副縣長候選人,肯定是縣長和組織部長勸他不要有思想包袱要輕裝上陣來日方長,王根業準備說,“我還年輕,一切聽從組織安排!”走進縣長吳濤辦公室,吳縣長起身與他熱情握手並招呼他坐下,秘書小何送來了一杯綠茶。落座後組織部長將兩張蓋有紅印的任免職通知遞給王根業,吳縣長說,“在哪兒幹都是為黨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放心大膽地去上任,縣政府支持你!”王根業看著縣長與部長親切而和藹的表情,刹那間一種“完蛋了”的感覺異常尖銳。他用僵硬的目光掃視著通知,就如同在大街上走路時平白無故地被人打了一耳光又踹了一腳而且還看不到拳腳來自何方。免職通知上寫著:“根據工作需要,經研究決定,王根業同誌不再擔任長樂縣財政局局長職務。”任職通知上寫著:“根據工作需要,經研究決定,王根業同誌任長樂縣地震局局長職務。”王根業坐在棕色的真皮沙發上,一束明亮的陽光照耀著他已經漲紅的臉,並清晰地反映出他額頭上的虛汗層出不窮。王根業問為什麼,吳縣長說根據工作需要,王根業說我這個財政局長在這個山區小縣裏每年精打細算保證了財政預決算的順利實施我有什麼錯誤,組織部長說,“沒說你有錯誤,這是根據工作需要,是集體研究決定的,再說你的級別又不變。”王根業說,“我不懂地震,我要求在財政局當普通辦事員,不當局長。”吳縣長語氣溫和地對他說,“你是人才,怎麼能不當局長呢?省長書記還流動呢,八大軍區司令員還對調呢,怎麼就你不能動?”吳縣長看了一眼組織部長,組織部長說,“我們今天找你來是向你宣布決定的,不是來跟你商量討論的,你不當局長也隻能是不當地震局局長。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就交一個辭職報告來,然後到地震局免去你的職務,你看怎樣?”王根業自己就像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戰俘,於是就不再說話,兩眼呆呆地望著窗外,窗外的陽光麵粉一樣的稠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