һ(1 / 2)

一九七八年,向福貴從鄉下考進師範大學後,覺得自己的名字既土氣又俗氣,想改,一直又找不到合適的名字。一日讀《孟子·梁惠王上》,至篇末有一句曰:“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向福貴拍案叫絕,遂改名向序。

“庠序”是殷周時對學校的統稱,向序取諧音以立其誌。這樣,一向以陶行知先生“教育救國”為理想的師大高材生向序畢業時毅然卷起鋪蓋、背著行李、一腳奔了一偏遠小城的縣師範學校。向序至今仍然記得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七月流火,張天的烈焰燒得他熱血沸騰。

向序在大學時發表過論文,因而也就順理成章地被安置在教學科研處。其後幾年,論文四麵開花,事業上春風得意,向序在小縣城也就小有名氣了。至俊俏美麗的繅絲廠女工餘慧和向序你死我活地愛上並結婚,向序的第一本專著《教學控製論》已拿出了一份詳細的提綱。

餘慧懷孕的時候,省教育出版社來信說,向序的著作很有出版價值,希望盡快拿出書稿。

書稿還未寫完三分之一,小超就出世了。向序根本沒有料想到兒子闖進小倆口之間會惹出這麼多的麻煩,夫妻口角,爭吵乃至於摔鍋砸碗大打出手,都是為一些雞零狗碎的事,就是拿出去讓全世界的人公斷,也論不出子醜寅卯來。這時出版社又來信要向序出三千塊錢買一個書號自費出版,向序找到校長,校長說,學校每一分錢的去向都要進行充分的論證,你想,讓公家出錢給你私人出書,怎麼能說得過去呢?向序並沒有跟校長糾纏,摸了摸自己幹癟而空虛的口袋,搖了搖頭,就覺得這種事太窩囊。

地區行署副秘書長何為專程來小縣城找到向序,“我已經跟你講了好幾年了,隻要你同意,馬上就可以調行署任秘書,你老兄筆杆子比我硬!”何為是向序在師大的同班同學,來的時候還為小超帶來了四袋“康樂”牌全脂奶粉。

向序說:“我現在關鍵是需要找一個保姆。”

向序當然知道,調到行署就會有地位、有住房、有老婆換了工作後的笑臉。然而向序還是又一次拒絕了老同學的規勸,他想,無論出版如何艱難,書稿還是要寫完的。

三十歲以上的人很難相信這世界還有什麼名人名言,然而三十二歲的向序至今仍然堅信,“我活著的全部理由和根據就是我所熱愛的事業。”這位不曾謀麵的名人隨口一句,竟使向序半輩子癡迷。

保姆煤氣中毒的時候,向序正在做一個很美的夢。

夢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推了推妻子,妻子餘慧正摟著兒子小超睡得麻木不仁。他在妻子疲倦而美麗的臉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自己就起身下床了。初春的天氣,早晨極其寒冷,他感到屋外的西北風川流不息。

他推開緊連著臥室的廚房門,一股濃烈的一氧化碳直鑽肺腑,他猛烈地咳嗽了幾聲,拉亮了電燈。小保姆就睡在小廚房裏。蜂窩煤爐蜷縮在牆角不動聲色,室內雖煤氣味嗆人,但溫度很高,一種溫暖的感覺使向序認為小保姆睡在廚房還是挺合算的,自己的房間畢竟沒有暖氣。看到小保姆睡得極深沉,向序就自己打開爐門,用一根鐵條捅了捅煤眼,火就竄上來了。他淘好米,用一隻換了底的舊鋁鍋熬稀飯。

忙活了好半天,小保姆仍不見動靜,起初向序以為小保姆白天帶孩子過於勞累,也就沒有驚動她。他感到納悶的是,小保姆平時從不貪睡。鋁鍋裏的稀粥已經咕咕嚕嚕地翻個不停了,小保姆頭歪向油煙熏黑的牆壁,還是一動不動。向序走過去一看,隻見小保姆臉色刷白,嘴唇烏紫,氣息微弱,向序大聲地喊了幾聲,小保姆仍沒有反應。

“餘慧,快,小阿姨中毒了!”向序從肺裏吐出一串慘烈的嚎叫。

餘慧披頭散發,趿拉著拖鞋衝進廚房,“糟了,出人命了!”說著就“哇哇”大哭起來。

醒來的兒子在床上也尖銳地哭了起來,這時,鋁鍋裏的稀粥已經抬起了鍋蓋。

向序和餘慧將小保姆抬出屋外,天很冷。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吹起小保姆枯黃的頭發。小保姆被放在一張草席上。“你這個活死人,還不快去攔車!”餘慧抹著眼淚罵向序。

向序聽到妻子的咒罵和命令,拔腿向巷子外麵衝去。

餘慧災難深重的哭聲,驚醒了左鄰右舍。很快,一個接一個的睡眼惺忪的鄰居拔開門栓,頂著凜冽的寒風圍了過來。“不好了,向老師家小保姆煤氣中毒了!”“哎呀,出人命了!人真是假得很,說死就死了!”“太可惜了,這麼小!”

人們的議論加劇了餘慧的災難,她索性倒在地上又哭又滾,“我也不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一個提著鳥籠的老人擠破圍觀的人群,“你們這些人,圍著幹什麼?還不快送醫院!”

這時有人開始準備抬小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