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的背影(3 / 3)

同學們第一次從汪先生枯萎冷漠的臉上看到了微笑,小棗覺得那時候天上的雲彩異常美麗。

暑假裏,小棗、石榴、槐葉他們每天打三筐豬草,打完後就躺在樹陰下或者跳進河裏像魚似地隨波逐流任意東西。仰在水麵上,小棗看到天空飄浮著一層層綠色的水。

穗子的父親鋸了腿後又回到了那張黴味濃鬱的床鋪上。穗子每天都要去挖草藥為父親清洗傷口,日子在疲倦和大量的重複中向前滑行。

小棗在暑假的最後一些日子裏遇到了穗子,穗子的籃子裏盛著一些黃花地丁、車前子、伸筋草之類的草藥。

那時候小棗正在河裏摸魚。他爬上岸,手裏用線串連上的三四條不起眼的小毛魚已半死不活。他問穗子:“你爸爸為什麼那麼惡?”

穗子站在一棵古老的柳樹下,搖了搖頭。

“你爸爸不讓你讀書,你為什麼還要讀呢?”

穗子抬起頭望著河水裏流淌著的樹影和迅速掠過水麵的水鳥,“我想讀完小學畢業,”她轉過臉看著小棗,“小學畢業後我就不讀了。”

天色將晚,一縷風吹亂了穗子的頭發。穗子抬起手去整理頭發,一束黃昏的光線照亮了她從袖子中裸露出的臂膀。小棗忽然發現穗子的臂膀上寫滿了細碎的文字,小棗不知道那上麵是汪先生布置在暑假裏要背誦的課文。小棗指著穗子的臂膀問:“那上麵是什麼?”

穗子迅速放下手臂並用袖子掩蓋了字跡,她臉微微漲紅了,“還有幾天就要開學了,汪先生……”

那一年夏天穗子如地裏莊稼一樣嗤嗤地拔節,細瘦的身體在父親的咒罵聲中茁壯成長,失血的臉上透露出一些成熟的光輝。黃昏異常寧靜,在河邊綿延的柳樹林裏,小棗覺得穗子美麗極了。

新學期在田裏莊稼成熟的時候開始,汪先生照例用竹鞭檢查假期裏背誦課文的情況。穗子全都背了下來,汪先生微微地點了點頭。石榴等幾個同學輕重不同地挨了鞭笞。汪先生完成了懲罰後說:“書讀千遍,其義自現。背誦是釋義的首要前提。我們那時候背錯一個字就要挨一鞭子,現在是新社會了,對你們客氣多了……”

放學後幾個挨打的同學滿腔仇恨,嘴裏吐出了一些最惡毒的語言。新學期第一天就挨打實在讓人難為情,小棗也這樣想。

那一年冬天提前到達,先是柳溪河邊的樹葉紛紛飄零,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河水裏飄滿了枯黃的樹葉和殘缺不全的天空的倒影。又過了一些日子,天空飛過幾陣大雁,樹木和房屋呈現一片光禿殘敗的景象,廣袤的土地上又一次空蕩起來。

小棗他們穿上了略顯短了的棉襖,每天追著太陽和風去上學。汪先生的咳嗽聲愈發劇烈以至於每次上完課都要喘上好半天才能回家。汪先生家離學校三裏地,他一個人教三個年級,日子總是塞得滿滿的。

在小棗的記憶裏,汪先生最為憤怒的還是在那一年冬天一個西北風呼嘯的下午。汪先生將石榴和槐葉拖到了黑板前使勁地用竹鞭抽打著,“你們這兩個不爭氣的,氣死我也!非禮勿動,非禮勿聽……”

汪先生的竹鞭抽在厚重的破棉襖上發出了啪啪的悶響。汪先生的竹鞭從來不打腦袋,所以冬天比夏天挨打要舒服得多。

“朽木不可雕也!”汪先生喘著熱氣站在那裏臉上直冒虛汗。

小棗背地裏告訴汪先生說,槐葉那杆黃顏色鉛筆不見了,一口咬定是穗子偷的。然後石榴和槐葉逼著穗子回家偷兩個雞蛋賠槐葉,並威脅說如果不執行命令就要撕碎穗子的課本。而實際上槐葉的那杆黃鉛筆在石榴的書包裏,石榴用小刀刮掉了上麵的黃顏色。

挨揍後的石榴站在寒風裏咬牙切齒地說:“一定要查出告密的叛徒,討還血債!”

天空開始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雪越下越大,半空中一些饑餓的麻雀和烏鴉盤旋低飛。

連天大雪下了一個星期還是沒有停止的意思,道路和河流已經徹底冰凍難以辨認。

這天早晨八九點鍾的光景,汪先生還沒有來。屋外的大雪越下越猛。

石榴召集槐葉等同學說,“查清楚了,汪先生解放前是教地主家狗崽子的,我爸說的!”

石榴的爸爸是大隊書記。

槐葉他們十分驚愕且興奮起來:“狐狸尾巴再也夾不住了!”

最後,他們趁汪先生還沒有來在黑板上寫下了:“地主的狗腿子!”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屋外雪霧迷漫,在寂靜無聲的雪天裏,一直等到中午汪先生還是沒有來。一些同學準備回家。

何莊隊隊長裹一身大雪撞進了教室。隊長身上的幹雪紛紛飄落,嘴裏的熱氣在他鼻子的上方嫋嫋如煙:“不好了,汪先生滑進河裏淹死了!”

教室裏頓時鐵一般沉寂。

突然,穗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棗鼻子一酸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哭了起來,仿佛像感冒傳染一樣,教室裏哭聲一片如死了父親或爺爺。石榴嘟著嘴,眼睛盯著黑板上的“地主的狗腿子”,哭得眼淚鼻涕含糊不清。

哭聲越過窗戶向寧靜而大雪飛揚的天空飄去。

汪先生一生未娶,由大隊的全體社員操辦了他的喪事。出喪那天天氣晴朗陽光在雪地上泛起刺眼的白光。站在寒冷的風中看到許多社員簇擁著汪先生的棺材在雪原上緩緩前進,穗子的臉上淌下了一串冰涼的淚水。

離過年的日子不遠了,何莊初小因汪先生突然去世而提前一個月放假了。

第二年春天,何莊初小由一個不打人的初中畢業生代替了汪先生。小棗他們升人大隊中心小學的高小四年級。

穗子再也沒有來上學。

小棗他們都知道穗子在正月初六嫁到了千裏之外的浙江,那戶人家給了穗子家五百塊錢。

許許多多美麗的風景都被歲月風化了,許多旗幟和標語在季節的轉換中褪去了顏色。小棗也在陽光和風的交響下慢慢地長大。他恍恍惚惚總覺得穗子到另一個地方上學去了,汪先生可能到解放前某一個地方教書去了……

兩年後的一個春天,背著背包拎一網兜臉盆飯盒之類東西的小棗放學回家,在村後的土公路上遇到了穗子。穗子懷裏抱著一個瘦小的孩子,後麵是一個年齡很大的男人。

小棗和穗子迎麵相遇,小棗激動得想大叫一聲,但看到那男人一張灰黯而且沮喪的臉便不再做聲,隻想從兜裏掏出一個熟雞蛋給穗子。

穗子的臉依舊蒼白失血,一件新棉襖裹在身上顯得空空蕩蕩。她停住腳步看著小棗,嘴張了幾下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男人大聲說:“走吧!”

穗子懷裏的孩子尖銳地哭了,細弱的哭聲在小棗的身後久久飄蕩。此後的歲月裏,這哭聲一直伴隨著小棗的靈魂走向成熟的人生。

那一年,小棗上了公社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