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的背影(2 / 3)

那時候,穗子正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她寧靜的表情猶如一汪春水。

五月中旬以後,田野上稀疏的麥子紛紛抽穗,柳溪河兩岸連綿不絕的柳林翠綠欲滴,河水裏隱伏著朦朧的樹影。這時節,穗子父親的瘸腿開始大麵積潰爛,爛腿的下半部分已經不可救藥了。

屋裏充滿了黴味和稻草的氣息,穗子父親躺在一張腐朽的木床上罵道:“死丫頭,討債鬼,這麼大了還要讀書!”

父親曠日持久的咒罵終於挫傷了穗子,她失血的嘴張了幾下忍不住大哭起來。

父親順手抄起床前的煤油燈狠狠地砸過去,“死丫頭,討債鬼,你還敢哭?”

煤油燈砸到了糊在牆上的一張破報紙上,那報紙上有許多振奮人心的消息。燈在地上粉碎了,於是屋裏就慢慢地漾開了一層煤油的味道。

母親走過來拉起穗子,塞給她一塊烤紅薯,“別哭了,去河邊給你爸挖草藥去!”

穗子走出屋外抹幹了臉上的淚水,暖洋洋的春天氣息迎麵撲來,一縷柔和的風吹拂著穗子的頭發。

小棗、石榴、槐葉他們打完豬草回家吃午飯,遇到穗子時,石榴興奮地叫了起來,“死丫頭哭過了,太好玩了!”

在石榴的帶領下,幾個孩子活蹦亂跳地喊了一陣,“死丫頭,討債鬼,好哭精……”

小棗沒有跟著起哄,他問穗子,“挖草藥是嗎?”

穗子點了點頭。

那是中午時分,村莊的上空照例飄起炊煙和糧食的氣味,田野上零零碎碎的人正拖著他們的影子一步步地向村莊和鍋灶走去。

不久,所有的梨花棗花先後凋謝化作了淤泥,暮春如期而至。小棗他們穿著褲衩光著肚皮上學的時候,河水變得溫暖而清澈。社員們密集地擁擠在麥田裏收割,就像語文課本說的“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那樣。麥田邊上放著幾隻裝有開水的水桶,幾棵老槐樹默默地兀立著。

在田裏的莊稼紛紛被刈倒的過程中,何莊初小接到了上級有關部門的通知,通知要求停止所有的課程集中教唱和背誦京劇唱詞。那些京劇是講述好人一定勝利壞人必然滅亡的一些事情。在劇中通往勝利的道路上充滿了艱難,一開始就會告訴小棗他們“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險”,接下來在穿越某處林海或特務封鎖線時,必定要“越是艱險越向前”,一直到“化作利劍斬凶頑”、“普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待所有敵人都被斬盡殺絕,會由某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叔叔或阿姨結束最後一句。

當綠樹濃蔭大麵積覆蓋了南方的村莊和河流,濃蔭之下,房屋和河水裏發生的許多故事充滿了詩情畫意,像一些令人至死不忘的風景碎片在夏季裏紛紛揚揚。

汪先生拿著一本油印的京劇唱詞,冷冷的目光掃視一下鴉雀無聲的教室,然後很放心地扶了一下並無危險的眼鏡,說:“我們開始吧!”

那時候,陽光透過稠密的樹葉灑在院子裏的地上,光影斑駁。

汪先生咳嗽著帶領二十八名學生毫不含糊地唱了起來,其中高音部和京劇唱詞中曲折而悠遠的慢板,使他氣喘籲籲如被追殺的逃犯完全陷入了絕境。小棗他們極其振奮因而全心全意地放聲高唱。唱腔在汪先生和十歲左右的孩子嘴裏被歪曲、顛覆,雜亂無章卻充滿了激情。

那一年夏天最初的一些日子裏,地主家的四合院裏時時迸發出“休看我戴鐵鐐鎖鐵鏈”之類的慷慨之聲,並且纏繞著由鮮血、刺刀、老虎凳和軍號、紅旗混合而成的雜亂意象。

這些歌唱最終沒有繼續到麥收結束的那一天。汪先生在夏季裏拚命地咳嗽了許多天,愈發深惡痛絕課堂上那二十八條喉嚨裏吐出的我行我素的聲音。在一個黃昏,汪先生宣布說:“從此以後,隻要你們背誦唱詞就行了!”

小棗、槐葉、石榴他們非常失望,但他們一見到汪先生手中的教鞭閃爍著道道寒光,也就隻得忍氣吞聲了。汪先生每次上完課總是孤獨地坐在教室前麵的一張辦公桌前,邊咳嗽邊喝茶,嘴裏還嘰哩咕嚕地說一氣“古代語言”,諸如“欲先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之類。小棗愣在那裏一句也聽不懂,他看到汪先生放下顏色陳舊的紫砂茶壺,微眯著眼用手指輕輕地敲撥著茶壺仿佛沉迷於夢中。

老地主家的院子裏,二十八條英雄好漢直鬧得雞飛狗跳,梨樹上鳥雀們倉惶逃竄。待汪先生將手裏的搖鈴簡單地晃兩下,滿頭大汗的孩子們立即向教室裏撤退。

放學的時候,毒辣的陽光將一些柳樹的葉子都曬卷了。小棗他們每人拿一張碩大的荷葉頂在頭上抵禦陽光的襲擊。小棗問穗子,“汪先生怎麼火氣越來越大?”

穗子搖搖頭,光腳板踩在滾燙的道路上無聲無息。她的手裏提著一個空蕩的竹籃,她還要去挖草藥。

石榴插上來說:“汪先生特別喜歡吃辣椒,我媽媽說夏天吃辣椒急火燒心。”

穗子年齡大成績差因而全體同學都敢對她吐唾沫。小棗覺得如此高大的女孩子被人欺侮是一件難為情的事,特別是汪先生那一次狠狠地抽了她一鞭子,讓小棗感到在地主家四合院裏讀書如解放前一樣暗無天日。

汪先生檢查背誦,那段《痛說革命家史》的唱詞極其冗長,而且其中穿插了許多與家史無關的議論及抒情,成群結隊的文字排列組合成了一個複雜深奧的謎語。當穗子背到第六句時再也無法進行下去。汪先生說:“怎麼兩天了,一段唱詞都背不下來?”

穗子站在後排望了一眼汪先生,不敢吱聲。所有的腦袋都扭轉方向直接麵對走投無路的穗子。

汪先生走過來一鞭子準確地抽到了穗子的肩上,“你這個大笨蛋,十六歲白活了?!”

穗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她臉上的表情平靜如水,沒有任何要哭的跡象。

汪先生氣喘籲籲,額頭冒出一串串汗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再也不說話。

小棗用鉛筆在本子上重重地畫了許多×,他想象汪先生在那些×中遍體鱗傷鮮血直流。

後來,放學了。

石榴、槐葉他們簇擁著穗子朝前走,他們搖頭晃腦地喊道:“死丫頭,討債鬼,大笨蛋,吃閑飯……”

穗子終於哭了起來。

小棗迎著傍晚的夕陽衝過去在石榴的臉上堅定地砸了一拳。“狗日的,欺侮人!”

石榴、槐葉迅速反擊,槐葉一記重拳砸得小棗的鼻子一陣麻木,不久他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在嘴裏蕩漾開來。“叛徒,王連舉!”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罵著小棗。

穗子驚得手足無措,嘴角一陣陣痙攣。後來,天就自上而下地暗了起來,遠處傳來密集的知了的鳴唱和零星的狗叫聲異常清晰地穿越過含混的暮色。

穗子在被汪先生鞭笞的時候,穗子父親正在公社醫院裏動手術。頭一天晚上穗子聽醫生說過,“就這樣吧,明天把右下肢鋸掉!”

穗子從公社趕回來的路上聽到踞齒劃過骨頭的聲音,背熟了的唱詞全部被鋸齒鋸成了飛揚的碎屑。一路上所有的風景和綠色的田野都在她的眼前紛紛潰散,直至化為一片灰燼。

此後,在許多學生層出不窮的挨打過程中,汪先生從來沒有打過穗子。小棗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在學期剩餘的一些日子裏,汪先生在地主家院子裏的樹陰下講了好幾次故事,每一次汪先生都坐在穗子的旁邊而且不時將衰老的目光輕輕地轉向穗子。汪先生講孫悟空穿越火焰山諸葛亮草船借箭盤古一斧頭劈開天地……小棗他們在汪先生的敘述中癡癡迷迷魂飛魄散。那時候他們原諒了汪先生平時的殘酷無情。汪先生看到大家在故事講完後還愣在那裏,就笑了,“等你們長大了也會寫故事講故事的,但要好好地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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