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堅硬的天空下,一縷細瘦的西北風掠過零零落落的房屋和屋前許多光禿禿的樹。村前的土地上清晰地穿插著幾條尚未完工的水壩和堤埂,堤壩上飄揚著的紅旗呼呼作響,下麵有一條非常顯眼的標語:一定要興修水利!
八九點鍾的時候,嫋嫋炊煙飄散在清冷的空氣中。上工的鍾聲剛響過,緊接著村莊深處的高音喇叭裏就傳來了一往無前鬥誌昂揚的歌聲:我們走在大路上……
不久,村莊的小巷中就搖搖晃晃出幾個高矮不齊的孩子。
在經過穗子家腐朽的土圍牆時,小棗和槐葉他們聽到穗子父親罵道:“死丫頭,討債鬼,這麼大了還要讀書!”
小棗看到穗子瘸腿的父親坐在一張很危險的破椅子上劇烈地咳嗽著,罵完後就閉起眼睛將瓦罐一樣的腦袋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在他的右側排列著四個大大小小的孩子。
穗子望了一眼父親,然後默默地走出了那扇破舊的院門。
那一年新學期是在過年後不久開學的。汪先生站在黑板前,用一根竹鞭指著黑板上的生字解釋了一遍。接著,九個三年級的小學生便搖頭晃腦地跟著汪先生讀了幾遍。
汪先生扶了一下黑框老花鏡非常警惕地看了一眼二十八名一、二、三年級的學生。學生們在汪先生逼視下,隻得正襟危坐專心致誌起來。窗外一束稠密的光線直接照射汪先生的頭部,小棗看到汪先生的頭發猶如枯草。忽然,先生咳嗽了一聲,眼睛盯著課本,手裏的竹鞭卻極準確抽到了石榴的肩部。正在玩紙船的石榴慌忙坐端正了。
天氣異常寒冷,屋外的西北風發出尖厲的嘯叫聲。
此時,汪先生帶領九名三年級學生已經走進了課文一九四七年大雪紛飛的某一天,一位年僅十五歲的姑娘在敵人麵前說了一句“怕死就不當……”,隨即被敵人用刀劈了。鵝毛大雪鋪天蓋地,雪地上空血腥之氣氤氳彌漫久久不散。直到後來有了“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的莊嚴題詞,課文方才結束。
當汪先生帶領學生們從一九四七年大雪紛飛的恐怖中走出來時,中午的陽光已經抵達教室外麵一塊巨大的石頭上了。放學後汪先生留下了幾個沒交學費的學生。
“一塊五毛錢的學費都交不起,你們還讀什麼書?!”
十六歲的穗子低著頭,眼睛裏噙滿淚水,她單薄瘦弱如風中顫栗的一莖小草。那些沒交學費的學生站在黑板前垂頭喪氣像俘虜一樣。
小棗發現那一天汪先生特別生氣,他身上的粉筆灰洋洋灑灑,有些都沾到唇髭上了,一開口說話撲簌往下落。“一塊五毛錢,隻要一塊五毛錢!”
交了學費的小棗站在教室外麵等穗子,這時,他仇恨不給學費的穗子父親如同仇恨鍘死了劉胡蘭的劊子手。
汪先生最後還是放走了沒交學費的學生,他麵對著屋外明媚的陽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此刻,正午的炊煙在南方鄉村的上空全麵升起。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棗問穗子,“你爸爸是不是不讓你念書了?”
穗子點點頭。
小棗說:“你爸爸是大壞蛋,狗特務!”
“爸爸看病借了三百塊錢的債!”
“不是說挖草藥也能治病嗎?”
穗子沒有說話。
十歲的小棗落在十六歲的穗子的身後,看到一團發黃的棉花從她的肩部棉襖裏擠出來。小棗揀起一塊碎瓦片,扔到遠處的麥田裏。
許多日子平淡如水,小棗將課文背熟後就無所事事地胡思亂想。他倒在自家的草堆下曬太陽。他覺得自己拿著一把手槍摸進了國民黨反動派的家裏並且偷來了許多錢,買了許多糧食,買了許多連環畫,還給穗子交了學費。草堆下一些覓食的雞咯咯嗒嗒地叫個不停,將他從夢幻中吵醒。小棗揉著眼睛看看手中空無一物,就對著天空的太陽發呆。
到了交學費最後期限的那一天,汪先生不停地在教室裏走動著,他的臉漲成了紫紅色,眼鏡片上蒙上了很重的霧氣,氣急敗壞地說:“這,這成何體統!”
穗子愣在那裏,眼睛盯著磚塊殘破的潮濕地麵。
“雞蛋,難道我要吃你的雞蛋?這學費是要上繳大隊中心學校的!”
穗子交了五毛錢和十二個雞蛋,汪先生看著雞蛋如同麵對一堆地雷非常憤怒。
穗子哭了,她的淚水在慘白的臉上源源不斷。
小棗覺得汪先生像逼債的狗地主一樣凶狠殘暴,這老夫子要是在電影中早就被斃掉了。
“小心!”石榴偷偷地捅了小棗一下,要他放下做成槍狀的手。
教室裏一片靜默。
天空漸漸變得灰黯,風大了起來,牧歸的牛叫聲莫名地淒涼。
汪先生扶了一下黑框眼鏡,然後抬起那顆沉重的腦袋,仰望著黑糊糊的屋頂歎了一口氣,“放學吧!”
小棗先是發現了一些巴根草在路兩旁悄悄發芽,後來他就看到池塘邊的柳樹上擠出了一些鵝黃的苞蕊。一夜瀟瀟春雨,第二天清晨滿眼便是滴著雨珠的綠色。陽光越來越暖和,待到小棗他們甩掉了笨重的棉襖,春天已貨真價實地到來了。村前的水壩已經不再修築,紅旗被插到了另外一些有標語的地方。小棗他們除了讀書外,每天放學後還要打豬草。在溫暖的風中常有一群提著豬草籃子的孩子走在上學的路上,他們的課本用塑料皮或布包好後和豬草一同混雜在籃子裏。
脫下了棉衣的汪先生常穿一件黑色的夾襖,常常無端發火。“讀書,不能三心二意,也就是說要專心致誌,像你們這樣整天忙於打豬草,能讀好書嗎?”他說話的時候三尺長的竹鞭在手裏上下不停地顛動著。
汪先生打學生是得到家長們的支持的。他一邊打一邊咳嗽著說:“玉不琢不成器。”每次打學生都氣得臉色灰白,額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小孩子不懂事,沒什麼道理可講的,要狠狠地打,不打不成材。”家長們都愛這樣說。小棗他們背後卻罵汪先生是“狗地主”,石榴還說他是“日本帝國主義”。穗子這時總是默不作聲,把目光投向遠處廣闊的天空。天空有許多形狀美麗的雲彩變幻成房屋、棉花、河流和道路……
我們還不知道汪先生解放前是私塾先生,那時候他教地、富、反壞的孩子,他的竹鞭也在那些“狗崽子”的身上留下過道道痕跡。現在竹鞭變得橙紅光潔,又繼續鞭笞貧下中農的後代。這杆竹鞭上風雲變幻,若是石榴他們知道它的曆史,天知道會給汪先生帶來什麼。
這所簡陋的小學校舍,從前是何莊一位地主家的四合院。院子裏生長著幾棵古老的梨樹和棗樹,樹下有一塊年代久遠的廢棄了的巨大的石磨。春天到來的時候,院子裏開滿了潔白的梨花和棗花,浸泡在稠密而濃厚的花香裏,學生們時常盤踞在樹陰下的石磨上捏泥人或玩一些驚心動魄的遊戲,比如中國和日本打仗。打仗時“傷兵”的哭聲難免不鑽進汪先生的耳朵。很快,汪先生從東廂房的教室裏走出來給“日本鬼子”和“八路軍”統統抽上一鞭子,然後滿臉憤恨地說:“不好好讀書,整天往死裏玩,朽木不可雕也!”每當此時,汪先生的額頭就會繼續漲出一層稠密的細汗。
小棗有時翻起白眼對汪先生做出一副血債要用血來還的表情,然後仰頭看梨樹上蜜蜂成群結隊地飛行。於是,汪先生就追加給他一鞭子,“還不回去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