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子走在四月稠密的陽光裏,南方的風景在她寧靜的視線裏嗤嗤地生長。四月的鄉村,天空中流動著幾塊去向不明的雲彩,綠色的莊稼在田野上鋪陳,一些農民零散在莊稼地裏,身邊晃動著一些鋤頭和孩子。池塘注滿了春水,幾棵古舊的柳樹歪著脖子將一些柔弱的枝條傾向水麵,於是,剛出殼的黃雛小鴨就很幼稚地在水裏追逐著一些虛幻的影子,自由自在。深水裏鑽出了春天最初幾瓣尖尖的小荷,她看到陽光和一些暖和的風趟過水麵直接深入小荷的根。
荷子的白球鞋沙沙地摩著田埂。
已近中午,村莊裏幾縷炊煙靜靜地向空中伸延。該回家做飯了。於是荷子匆匆地撩開四月的風景,走進被濃蔭淹沒的南方鄉村的深處。
季節的景象一如既往,一些中午的故事異常平淡。
父親走進院子的時候身上沾滿了青草的氣息和油菜花金黃的暗香。院子裏有幾棵開滿碎花的梨樹,一些水桶、壇子和雛雞散散漫漫地分布在樹下動靜結合。父親放下鐵鍬便提一把宜興紫砂茶壺坐在樹陰下疲倦地喝茶、抽煙。
一個走家串戶收購國庫券的人在門口軟磨硬泡,一家人埋頭吃飯,並不理睬。等到一串無濟於事的江浙口音消失的時候,桌上的飯菜已經所剩無幾。
荷子抬起頭靜靜地說了一句,“榆兒從深圳回來了。”
父親停住筷子,嘴裏的飯菜尚未咽盡就甩出一句:“你找榆兒做什麼?一個姑娘家走南闖北靠什麼掙錢?”
母親說:“好在我們荷子不像榆兒。”
荷子不再說話。
午後的空氣裏脹滿了沉默。村前的柳溪河埋沒在柳林和桑樹林裏或隱或現,一個擔著水桶的影子向河邊移動。洗好了鍋碗的荷子坐在門前的樹陰下回憶起一些碎亂的情景。身邊的一條黃狗無聲無息。
荷子和榆兒三年前一起回到村裏。無奈考大學的試卷一派陰謀詭計布滿了陷阱,她和榆兒握著筆在那個夏天的試卷上認認真真地栽了進去。落選的時候,夏天已經剩下不多的日子,父親說:“也好,幫家裏燒飯吧!”
榆兒在那一年秋天穿著樸素的衣裳離開鄉村。荷子記得那時候天氣很涼,田野上有一些人和牛在勞動,一陣風掠過,柳溪河裏就飄滿了枯黃的樹葉。一些成熟的莊稼在那時候收割,如水稻、山芋、棉花……
荷子的笑如初春寧靜的清晨。
十九歲的荷子靜靜地在美麗富饒的南方生長。柳溪河的水澆灌著肥沃的土地,土地上就一年一年地長出了繁茂的莊稼。
荷子見到榆兒時,榆兒摟著她又說又笑如一幅感人的電影畫麵。荷子靜靜地笑著,同時聞到了榆兒身上濃濃的香水味沁人心脾,臉上的脂粉和鮮紅的嘴唇使荷子激動而歆羨。
荷子接過榆兒的口香糖,問:“榆兒,你在深圳做什麼?”
榆兒的穿著已不再樸素。細瘦的牛仔褲緊緊裹著要爆炸的臀部和臀部以下的大腿、小腿,一件潔白的蝙蝠衫極其寬鬆自由地罩著蓬勃的上身,一對乳房鼓鼓脹脹很堅實地聳起。這讓荷子想起了電視上的廣告節目,也想起了小說中某些對少女的庸俗的描寫。
榆兒瞧了瞧身邊放著的兩隻大皮箱,理了一下像夜晚般黑暗如潮的頭發,嘴裏晃出一句聚集著口香糖味的聲音,“做什麼?做什麼都比悶在家裏好!”
榆兒在深圳的一家酒吧當服務員,也就是女招待。除了每月高薪外還有許多小費。深圳的高樓大廈燈紅酒綠以及一些美麗的奢侈的故事驚心動魄地駐紮在荷子的心靈裏。她感到自己的情緒在夜色闌珊的故事裏流淌,一些海風和海腥味正在她的想象中掠過。
荷子靜靜地喝著有些苦澀的“可樂”,她感受到榆兒家的院子裏灌滿了梨花和槐花的清香。
榆兒摟著她的脖子說:“你為什麼不去呢?白白浪費了你的漂亮和溫柔!”
荷子淺淺地笑了。不說話。
榆兒說村裏的小夥子們都走了為什麼不讓女孩子出去見見世麵太不公平了。
荷子默默地坐著,一縷陽光移到她的臉上,她挪了一下位置。
榆兒回來的第四天清晨,荷子踩著露水去柳溪河邊采桑葉的時候,發現油菜花突然瘋長,空氣中飄揚著清馨淳厚的花香。河邊駐紮著一些放蜂的浙江人,帳篷旁邊碼著整整齊齊的蜂箱,一陣純淨的風從河邊的柳林桑林上空滑過,蜂箱裏就湧出一層層黑壓壓的蜜蜂前赴後繼地撲向汪洋似的油菜花。
從河邊回來的時候,村裏已經被一些傳說攪碎了寧靜。端著飯碗吃早飯的父親母親們麵色緊張地議論著,一些咀嚼著飯菜的嘴巴在古老的柳樹下忙碌地開關著。
那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柳樹上有一些麻雀黃鶯正練習吊嗓子。
荷子愣愣地聽到大人們說:“胡三真糊,讓一個大閨女在深圳浪,能不浪出事來?”
胡三是榆兒的父親。
荷子漸漸地害怕起來,她咬著嘴唇感到臉上如中暑般滾燙。她知道一些小說或電視劇裏對美麗的少女不懷好意的描寫,她厭惡那些作家們白紙黑字地捏造美麗少女的下流和不幸,但她萬萬沒有想到榆兒在深圳做出那些醜事來。
她想哭。一些肮髒的細節被大人們咀嚼得有如咀嚼飯碗裏的食物一樣證據確鑿。
早晨的風將荷子的心浸泡得冰涼,一些美麗的景象隨風而去。荷子看見遠處天宇裏空空蕩蕩。
她去找榆兒,睜大著眼睛,怯怯地問:“是嗎?”
榆兒摟著荷子哭了起來。她搖著頭,嘴張了幾次,沒有吐出一個字來,臉上的淚水川流不息。
荷子問:“是嗎?”
“不,不,我掙的是幹淨的錢!”榆兒從喉嚨深處吐出了一句撕心裂肺的抗議。她死死地攥住荷子的肩頭如揪住敵人。
一縷又黑又長的頭發漫過榆兒慘白的臉。
荷子的眼睛紅了。
榆兒是美麗的。那時候南方的天空下,鄉村的麥苗正在地裏嗤嗤地拔節。
晚飯的時候,天上有一些清爽的星星看到了荷子坐在門前的穀場上想象遙遠,她的身邊有一個被遺忘的青石滾子。
荷子走進屋內,外麵的夜色平靜如水,她聽到母親對父親說:“外麵的男人很壞!”
父親的聲音如一隻古老的菜壇子,“榆兒也不好,打扮得妖裏妖氣的!”
她走進東廂房自己的房間,依舊聽到了堂屋裏父親有煙味的聲音說本村在廣州做建築工的小泉子年紀輕輕的就染了一身叫梅毒的病。父母親的歎氣聲在春夜裏如病入膏肓。
南方的鄉村,很少的土地上居住著很多的人。一些人進了村裏的工廠,更多的人卷著鋪蓋深入大都市。鄉木工隊、建築隊從城市的口袋裏抽出一疊疊票子,一隻隻泥飯碗在城市的大鍋裏信心十足地盛肉裝飯。城市如井,白天柳樹下一些深刻的啟示最終不能讓荷子深刻起來,夜深了,瞌睡不可抗拒地糾集眼皮。夢中的榆兒美麗極了。
榆兒在一個天空飄著微雨的清晨離開憤怒的父親和繁茂的莊稼。她孤身一人走在鄉村古老的目光裏。荷子去送她。
一些溫暖的雨水在她們的臉上中斷,於是臉上就掛滿了明亮的水珠。分手的時候榆兒說她再也不想回來了,“你要是想去,就給我寫一封信。”
荷子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點點頭。
榆兒漸漸地消失在清晨迷濛的煙雨中。荷子呆呆地站在細雨裏回憶起小學課本上“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情景。
不遠處,一頭潮濕的水牛被一個潮濕的人牽著在田埂上啃草。荷子聽到了水牛啃草的聲音正在穿越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