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1)

嘴唇鮮紅乳房飽滿笑容豔麗大腿雪白的本市小姐在電視屏幕上回答頭發稀薄的女性研究專家的提問。專家說你知道怎樣防止啤酒泡沫溢出杯外在海濱浴場塗幾克防曬霜最合理,一位長得漂亮知識較貧乏的小姐含含糊糊地猜謎語一樣回答了一通。現場的觀眾和全市坐在電視機前的觀眾都笑了。

廚房裏妻子在洗碗掃地,最後一道工序即將結束時,在客廳裏抹桌子的母親極迅速地衝進廚房,不久,廚房裏就傳來了與選美不協調的哭聲。

我進去一看,母親正將頭埋在有骨頭、菜葉及紙屑的垃圾畚箕裏號啕大哭,她的手不停地扒著,垃圾散滿一地。

終於,母親找到了幾粒沾上灰垢油汙的飯粒,她哇哇大哭著顫巍巍拈起來,像怕被別人奪走似的迅速塞進嘴裏咀嚼起來,咀嚼的過程如同數十年前我父親咀嚼煙葉。眼淚鼻涕在母親皺紋深刻的臉上縱橫流淌。

妻子站在燈光下也哭了:“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電視裏繼續選美。

那一年冬天最後一些日子裏,縣裏工作組來檢查工作。檢查組夾著文件袋和報紙出現在村口時,我父親已五天沒喝米湯了。這些天村子裏“黃腫病”人比賽似地衝向終點。終點是土高爐旁連續不斷的墳場。

公社給全大隊每天隻有二十斤豆餅,據我父親不完全統計,全大隊至少還有一百二十人要吃喝。我父親的眼前豆餅和米湯的畫麵反複出現。

我父親向工作組彙報時反複敘述全村沒有一人吃老鼠麻雀,人民群眾緊密團結在大鍋周圍無一人有怨言,人心穩定幹勁很大形勢如報紙所說一片大好,除此之外,村裏的標語此起彼伏。

縣工作組一位穿中山裝梳小分頭的同誌頻繁點頭並在一個牛皮紙封麵的筆記本上迅速複製這大好形勢,鋼筆水在紙上鋪排出一行行美麗的詩句,革命浪漫主義和革命現實主義相結合的語言比肩接踵。同誌說,“很好!”工作組所有同誌無一人肥胖,他們身體如樹般枯瘦,他們自帶麵餅幹糧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我父親介紹完的時候,看屋外天空依然陽光燦爛,午飯的鍾聲灌滿了村巷。

村落裏晃出零星的人影。

我父親陪工作組走在下午的村莊裏,沿途是石灰水粉刷的標語光明磊落意義深刻。村裏不再有人走動,一些腐敗的木門裂縫較大幾年前的春聯褪盡顏色隻留下一些對仗工整的美好夢想。部分門鎖已如土高爐一樣生鏽,另一部分不再關閉的門也就永恒地敞開,在無人的日子裏,陽光和風毫無阻攔地自由進出這些門戶。

一路上陽光灑滿了村莊。

我父親在傍晚時分一言不發,他跟在工作組後麵走在村子裏瀏覽標語和寧靜和平的鄉村景象。工作組同誌吃了幹糧後抒情與議論在村巷裏留下許多美好的痕跡。

很難準確描述我父親在那天下午的全部思想及感情,在黃昏全麵抵達村莊的時候,我父親像那些牆上的標語一樣在關帝廟前石磨旁留下了最後一個造型。

父親幹裂的嘴唇不停地蠕動著,企圖想說一些什麼,工作組同誌問父親要說什麼,父親倚靠著不再磨麵的石磨嘴唇比較困難地開合了幾次,但最終沒能發出一個音節來。

父親伸出一隻幹柴一樣的胳膊,五個手指努力地伸張著,他似乎想抓住這黃昏裏的最後一束光線,但最終什麼也沒抓住,他的臉上落滿了灰塵和夕陽的光輝。

我父親臨死前麵對著村前的大壩、土高爐以及此起彼伏的墳場,那時候他的腦海裏鐵水奔流歌聲嘹亮,祖父、叔叔、姐姐還有張柱石、劉德彪、吳根等數百名男女老幼正在舞蹈歌唱,勞動和生活景象欣欣向榮。

父親咽氣的時候,母親正準備將我從籮筐裏的稻草窩裏提起來送到床上去睡覺。

陳四爺那時候帶著兩三個剩下的人圍繞著繩網繼續修改格局。陳四爺將繩子於一棵柳樹的下半截扣死,然後抬頭看天空暮靄正四麵合圍,對身邊兩三個腦袋說,“泥結於繩,即為人!”

父親死後,故鄉的天空就開始下雪了。

大雪掩埋了所有的道路、河流、墳墓以及曆史的麵貌,在寂靜無聲的雪夜,我家的黃狗偶爾叫一聲。

剩餘的人民倚在門邊眺望一九六〇年冬天過後的歲月,他們默默地活在這寧靜飄雪的日子裏。

§§季節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