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朝富檢舉了六戶虛報人口並揭發了蛀蟲吳根偷豆餅的重大事件。
我父親宣布摘掉安朝富壞分子帽子恢複貧農名譽。
安朝富為集體和美好偉大的事業挽回了損失。
關帝廟前栗子樹上的樹葉已全部落盡,光禿禿的枝權互相關聯前後照應,樹頂上一方天空很寬闊。
貧農安朝富手裏拎著一根解放前遺留下來的牛皮帶,在栗子樹下有板有眼地走著,他腰紮著草繩,鈕扣殘缺的棉襖鼓鼓地如同一袋糧食。皮帶在他的手裏嗚嗚地發出一些尖厲的響聲。
民兵營長兼食堂保管員吳根反剪雙手懸掛在樹上。
我父親蹲在石磨上咀嚼煙葉,他看到吳根雜亂無章的頭發上落滿了灰塵和死人的歎息。吳根的頭埋沒於頭發的側麵如同一塊切碎的豆餅。我父親洶湧地咳嗽了一氣最終吐出一口濃痰:“操你媽的,揍!”
貧農安朝富揚起沾滿了舊時代硝煙的牛皮帶極為熟練地抽著,皮帶反複來回在屠夫吳根的頭部。時間不長,吳根的頭部便如一個被老鼠啃爛的南瓜。
吳根說沒有偷豆餅。
安朝富失血的臉上洋溢出數十年前的青春氣息,對往事的回憶以及對現實的迷戀使他熱情澎湃情緒高漲。我父親看到皮帶劃出的優美的弧線如同叔叔死後那天傍晚彎曲在天空的彩虹。叔叔瓦罐粉碎的聲音和皮帶抽在吳根頭顱的聲音比較接近。
許多前來打中飯的故鄉人民站在栗子樹下不緊不慢地抒情與議論相結合並指出豆餅的意義。他們於是進一步抱緊了懷裏的瓦罐。
關帝廟前牆上的標語已經完成,這些石灰水製造的標語正注解著此時的景象以及故鄉人民在那一年冬天死有餘辜的想象。標語上的關鍵筆畫在冷風中躍躍欲試。
吳根說:“偷二十五斤豆餅。”
我父親從石磨上跳下來,狗一樣撲過去掄起鞋底一樣的手掌左右扇開了,“畜生!”我父親眼睛血紅,他眼前的一切標語和人物都已模糊起來。那時刻,他感到自己鞋底般的手掌上浸透了溫暖黏稠的血。
吳根的手腳開始向四麵張開,類似於一個書法家寫字時伸出的重要筆畫。安朝富的皮帶抽一下,筆畫就全麵伸張一次。“你還不老實!”安朝富總結性的一皮帶下去,他身後大糞和石灰的形象紛紛湧現。
民兵營長兼食堂管理員吳根嘴裏終於吐出了潮濕腥甜的數字:“共二百三十八斤。”
我父親感到吳根吐出的文字偏旁部首已經分裂,一些筆畫斷斷續續,許多陽光照亮了吳根複雜的頭顱以及數字。
吳根老婆遊刃有餘地移到我父親身後,她簡潔地將一塊磚頭大的豆餅塞進我父親空虛的棉襖裏:“許大隊長,放了他吧!”聲音細軟如米湯。
我父親高舉起豆餅,全村人緊急扳起頭顱看到顏色深褐的豆餅。比較尖銳的群眾輿論在冬季幹裂的空氣中盤旋。父親罵一句,“操你媽的!”聲音嗚咽起來,嗚咽之聲在我父親的生活中已沉寂幾十年了。
食堂裏分發豆餅湯的時候,吳根已在半空中徹底沉默。解下繩子,吳根躺在生硬的土地上,整個形狀如一件散了架的舊式水車,其中水車的重要部分損失嚴重,類似於從高空處跌落後的分裂。距吳根五尺遠的地上是石磨,石磨的後麵是關帝廟的牆壁以及標語。
豆餅湯嘩嘩流淌在故鄉人民的食管裏。
張柱石將一把生鏽鐵鍬擱在凍土上,他說歇一會兒吧!
安朝富說歇就歇一會兒吧。
兩把鐵鍬和兩個鐵鍬一樣的身體橫躺在壓倒了的荒草上,荒草深過膝蓋顏色金黃。中午的陽光均勻地覆蓋著他們鬆散的骨頭以及柔軟的皮肉,他們身邊是一個澡盆一樣淺淺的土坑。
土坑是為吳根挖的。
幾座土高爐突出於荒草之中,鏽跡更加濃厚起來,裏麵居住的一些老鼠和烏鴉們在白天已很少出門。土高爐四周綿延十數畝的新墳一年內蓬勃成長,它們大都埋沒於荒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