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2 / 2)

張柱石說:“我媽媽前年就要給我找媳婦。”

“假如現在有一碗大米和一個漂亮的媳婦,你要哪一樣?”安朝富躺在荒草上問。

張柱石說兩樣都要。

安朝富說問題是大米和媳婦隻能要一樣也就是說要一碗大米就不能要一個媳婦要一個媳婦就不能要一碗大米。

張柱石坐起來堅決地說:“我要一碗大米。”

安朝富笑了:“大米沒有了,隻有一根皮帶,皮帶已經發黴了,硬得煮不熟,也不能吃了。”

張柱石說要大米。

安朝富說什麼也沒有了,隻有鐵鍬墳墓和風。

“什麼都不要了。”張柱石倒在荒草上慢慢睡著了。

浩蕩的西北風一次次在草甸子上掀起波濤,遼闊的天空覆蓋了他們的想象以及一切事物。

張柱石後來說鍬怎麼這樣重。

安朝富說鍬是鐵打的。

“人是什麼做的?”張柱石問。

“人是泥做的!”安朝富說。

吳根的坑挖得比較膚淺,此類事在這一年冬天甚多無法統籌解決,安朝富張柱石隻能如此。

他們象征性地又挖了幾鍬,村裏的鍾聲敲響了,一些捧著瓦罐的細碎的影子向劉氏祠堂移動。

吳根被一張比較新的席子裹緊,他個子較長,因而腳就在席子另一邊露出了半尺左右,一根稻草掛在鞋子的跟部,我父親看到吳根腳上的筋已不再跳動和流血。吳根的頭部被席子裹得比較嚴密,從正麵看很難發現他的頭發是和稻草混雜在一起的。

在此人煙稀少的冬天,抬吳根的是安朝富、啞巴張全福、張柱石和我父親。村裏另外一些人身體肥胖力量基本上已經報廢。

抬吳根的過程中,張柱石有下蹲的姿勢,如此偷機取巧使另外三人分擔了不該分擔的一些重量。我父親罵張柱石,“我操你媽的!”

張柱石一屁股跌坐於生硬的土地,“歇會兒吧!”他臉色如紫色的茄子,目光渙散動作僵硬。

吳根也就以一卷席子的方式同我父親等人一同坐在廢棄的大壩上曬太陽。

“太重了!”安朝富喘著冷氣說。

啞巴張全福看我父親嚼煙葉,他歪著腦袋神情專注如同閱讀一本情節很生動的書籍。

這一年冬天陽光一直很充分,此刻,陽光自西向東越過大壩,大壩另一側就留下了一道漫長的陰影。陰影裏的土地重新封凍。

父親說走吧天快晚了。

四個影子就又搖晃起來,遠處看他們搖晃的姿勢類似於多年以後城市黑燈舞會裏的一些柔軟的動作。抵達土坑時,張柱石堅決地癱倒在地,他和席子裏的吳根基本上是同時落地。桑木扁擔砸到了他幹癟的肚子上。桑木扁擔紋絡散漫陽光明亮。

一卷吳根很潦草地填進坑裏,安朝富抬起頭看我父親一眼,手指著張柱石。

我父親這時比較清楚地看到張柱石緊閉雙眼,嘴和牙齒張開著,風吹起他稻草一樣的頭發。二十二歲的張柱石一言不發地離開一碗大米一個媳婦一根發黴的皮帶。

安朝富問怎麼辦?

我父親說,“擠一擠吧!”

三人共同努力將張柱石掀進吳根的旁邊,他們兩人如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人摟在一起,其時張柱石的右胳膊搭在一卷席子的上半部分,據推測,應是吳根的腰部。坑較小,兩人擁在一起就顯得有些困難。我父親說,“就這樣湊合吧!”

張柱石挖坑時沒有意識到應給自己留一個位置並有偷工減料的嫌疑。這一點安朝富比較清楚。

這天晚上,村子裏一如既往,我家的黃狗在方向不明確的地方於下半夜叫過一聲,狗叫的聲音越過村莊向遙遠的天空擴散,那天晚上的月光照亮了我的故鄉以及數十年後我寫在稿紙上的這些稠密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