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些特定的背景下,我故鄉如一幅油畫一樣美麗。
黃昏,呼嘯了一天的西北風停了。村前連天荒草浸泡在夕陽餘輝裏一片浩瀚的金黃,遠遠看村莊深處一股炊煙筆直地緩緩升起,如同多年以後可以見到的電線杆或一句古詩中的景象。整個故鄉滿目橙紅色的寧靜。
“黃腫病”的蔓延讓故鄉許多老人婦女兒童在那一年提前成為他們的記憶,在回憶親人與糧食的冬季,我父親咳嗽聲洶湧澎湃。他已經許多日子不看報紙了,報紙上的鉛字在冬天的風中如灰燼一樣瑣碎。
我父親要食堂保證每人每頓一勺米湯或豆餅湯。
全村隻燒兩鍋米湯,另兩隻鍋有眼無珠地望著劉氏祠堂的屋梁發呆,大鍋的鐵鏽掩蓋了許多張又黃又胖的臉孔,我叔叔、我姐姐還有地主劉德彪等等已在鐵鍋裏生鏽。
我父親罵了一句吳根:“我操你媽的!”
吳根從獨輪車上卸下豆餅和報紙,說:“下一次每個大隊再減五十斤豆餅二十斤米麩。”
那時候,我父親看到了吳根僵硬的嘴角殘留著一小撮形跡可疑的東西,像豆餅屑。
遠處,幾個傾斜的影子向土高爐墳場移動,影子中間是一卷實實在在的席子。
樹葉陸續離開枝權零落成泥,陳四爺頭頂上的天空被柳樹的枝權切割得支離破碎,一些支離破碎的陽光和風就“圖_figure_0000_0000”過了陳四爺的胡子和部分繩網。繩網在冬天的柳樹下更加迅速地變化著,陳四爺對穿棉襖的眾人說:“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我祖父倚在繩網一丈二尺遠的石碾下用碎磚在幹冷的地上種植莊稼,他最初聽到了石碾碾米的聲音如音樂一般均勻地滾過他六十多年人生的每一個細節,雪白的大米像紛紛跳動的音符,我祖父微閉上眼笑了,一絲彎曲的笑輕輕挑起在他的嘴角,他手中的碎磚在一塊稻田的中間部分停止,另一半的水稻沒有種完或者已經收割於石碾吱吱作響的齒槽裏。
我祖父留下的最後一個造型是種植水稻。
瘸子葛朝最先發覺我祖父倚著石碾心滿意足,他懷抱著已死去多日的貓跛著腿踢我祖父一腳:“你笑什麼?”
我祖父在這一腳的推動下,整個身子撲倒在稻田裏,稻田裏水稻嘩嘩作響。
葛朝對陳四爺等人說一聲:“死了!”
陳四爺等看了一眼我祖父和葛朝懷裏的死貓,繼續修改繩網,陳四爺對張二拐說:“繩頭扣於彼樹之幹,即可。”
張二拐接過繩頭走向彼樹。
聾啞人張全福一路顛去拉我父親,他比劃了許多張牙舞爪的動作闡述祖父已死,我父親無法破譯密碼,當時我父親正指揮陶章在劉氏祠堂外的牆上刷一幅嶄新的標語。
標語的內容是關於鼓勁加油之類的事情。
裹我祖父的是他自己墊了十年的葦席,席子上洇濕了汗水和一些水稻的情感,席子顏色深紅,一角已鬆散,如一麵破損的舊旗。父親捆好祖父後,請了四個男人抬向土高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