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2 / 2)

父親臨出門前,撕爛一白布口袋纏在頭上,腰裏用白帶子紮緊,他和母親送祖父上路。

抬喪的有安朝富、崔二籮子、張柱石、啞巴張全福,他們搖晃著或胖或瘦的身體,臉上有一種多快好省的表情。

我父親埋了祖父後,在一堆新鮮的泥土前一直站到天上的星星全部出齊,村莊完全淪陷於一片黑暗。那時候,他滿耳風聲,風聲中祖父帶領叔叔、姐姐在稻田裏勞動,他們的身邊晃動著牛的影子。

村子裏的空氣凍得硬邦邦的,呼嘯的西北風刮了八天還沒有停止的意思。站在無人的風口我父親臉色蠟黃。

壞分子安朝富揭發村裏少數人家弄虛作假瞞報實際人口冒領食堂米湯,其情節嚴重性質可怕無異於四類分子的陰謀詭計。那時候,每家每天的人口都會發生一些變化。

我父親率領全體大隊幹部分頭核實各戶人口,“黃腫病”流行至今,村裏還有近一半的人應該領取食堂的米湯。其中失實之處在寡婦金桂花家裏徹底暴露。

我父親比較文明禮貌地走進金桂花家破綻百出的土屋。金桂花以肥胖的寡婦身體堵住房門。

吳根問,究竟還有幾口人?

金桂花說三口人。

孩子呢?我父親問。

金桂花臉上暴露出作賊心虛的內容,她目光散亂,眼睛不敢正視現實。她斷斷續續地咬定:“兩個孩子正在睡覺。”

吳根要進去檢查,金桂花關上腐朽的房門堵住:“孩子睡著了!”

我父親說了一些貧農不該弄虛作假以及冒領米湯是毫不為人專門利己的問題。吳根像掀桌子一樣將又黃又胖的金桂花輕鬆地掀翻於雞窩旁。雞窩裏無雞。

房裏的事實已證據確鑿,兩個孩子睡在破舊的棉絮中如同兩塊堅硬的磚頭,臉上磚頭的顏色非常明確,吳根用手拽了拽,兩塊硬磚有棱有角。據我父親估計,兩個孩子當於五天前不喝米湯,但金寡婦每天卻打回三個人的米湯。

屋內灰黯和黴味四處彌漫,山牆上一個碗口大的小窗子漏進一束非常整齊而明亮的光線,這束光線在距兩塊“磚頭”約三尺五寸遠的地方停住。於是,我父親很難精確地發現兩個孩子磚頭一樣堅硬的臉上還泛出了一些沉默的紫色的黴斑。

金桂花站起來倚著門框看窗外冬天的景象,冬天的天空幹幹淨淨。

吳根走出來向金桂花伸了一腳,金桂花就一頭跌跪於門檻之上。她努力睜大細小的眼睛,然後認真細致地看我父親和吳根的臉上落滿了陽光和人口的數字。

金桂花抱著我父親的腿不停地搗著頭:“再也不敢了!”

那時候,天色將晚,空氣中流淌著浩瀚的晚霞,村莊在風的過濾下透明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