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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住的這座城市又組裝了一座多層次的立交橋,立交橋右側巨大的廣告牌上堆積著各種色彩的現代生活,人民的目光在廣告牌上反複尋找都市的繁榮以及居室裏的帶電腦遙控的設備。我無數次經過這座沒有木頭紋路的橋梁,迅速滑過的車輛和行人的身上印滿了外文字母以及豪華的數字,關於史書上“天災”的文字已被性藥和高級化妝品抹煞幹淨。

然而,我必須對我佝僂著腰的母親說:“媽媽,今天你可千萬不要再哭了!”

今天,我妻子的一幫嚼著口香糖的小姐妹們要來我家吃飯,她們慶賀另一位長得比較漂亮的小姐遠嫁德國。德國的鋼盔和馬克如同我故鄉的瓦罐和樹葉一樣永恒。

我母親給兒子遞上一塊巧克力,臉上堆滿了歉疚和負罪的表情:“我保證不哭,是啊,幾粒米,不該哭的!”

為了將一位漂亮的小姐送往德國的床鋪,我從菜場拎回了十數斤雞、魚、鴨、鱔,這些活蹦亂跳的畜生幾小時後將以紅燒的犧牲端上出門遠行的祭壇。沒有老鼠和蛤蟆。

凱麗金薩克斯管裏流淌著柔軟的旋律和纏綿的愛情,我妻子和一幫小姐妹們圍繞著德國人的妻子漫步在萊茵河邊眺望著柏林牆附近新開張的酒吧和美容院。一些外國的風水正逐步地深入到她們的語言和服飾中。

母親拔著雞毛說:我不哭。

我割下黃鱔的頭如同一九四一年我父親在馬家壩割下鬼子的腦袋,血腥之氣在廚房裏渙散著,“不哭就好!”

吃飯的時候,我妻子和姐妹們很別扭地使用著筷子,後來就用細膩潔白的手撕下紅燒雞,紅燒雞死不瞑目的姿勢很快就分裂了。笑聲和一些與曆史無關的語言在翻起泡沫的酒杯中熱情洋溢,我母親圍著圍裙看我妻子和小姐妹們嘴上醬油和泡沫的痕跡越來越多。德國人的妻子抓著雞腿說:“歡迎你們到柏林來玩!”

我看到德國人的妻子眼睛正循序漸進地變綠,頭發緩緩彎曲顏色由黑變成金黃。

她們象征性地吃了一些米飯,笑聲和酒精以及德國的音樂交織在一起,筷子生硬地操縱在手裏,米飯就情不自禁地散落數粒於地麵。

我母親古老的眼睛閃閃發光,目光錐住地板磚上的米粒猶如出色的警探咬住了目標。我看到她用鬆懈的牙齒咬著嘴唇,腿微微痙攣。

“媽媽,你去衝開水!”我說。

母親一如既往地立在那裏像一根電線杆。“水開了,你去衝水!”我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母親一愣,然後走進廚房。

先是聽到廚房裏水瓶碎裂的聲音,接著一些固有的細節又發生了。母親趴在鍋台上號啕大哭。

這一次,她沒有趴到地板上撿米粒。

小姐們停止了牙齒的運動,懷疑的目光對準我妻子,妻子臉如燒雞。

德國人的妻子說了一句:“神經有毛病嗎?”

客人走盡,我站在一堆骨頭和妻子憤怒的表情中間沉默。

我母親蜷縮在廚房的角落,手不停地搓著衣角,如同罪人。

城市的聲音正轟轟烈烈地經過母親生鏽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