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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葉和情緒在秋風中飄揚。

在“白露為霜”的日子裏,縣檢查組來村子裏檢查過一次。檢查組手裏拿著報紙和鉛筆沿著腐敗的土牆和嶄新的標語在村裏走了一個來回,石灰水潔白如玉地在牆上注釋季節和我父親的想象。四類分子之一陶章瘦骨伶仃的影子隱匿於牆壁和字跡的背後,影子喘氣和咳嗽的聲音在風中消失。檢查組一位麵貌平庸思想深刻的同誌最後在劉氏祠堂大鍋旁總結了許多令我父親熱血滾滾的文字,他指著正在煮米麩豆餅湯的大鍋說:“很好!”在他手的指點下,大鍋沸騰。

工作組離開村莊的時候,天空已全麵黑暗,一些風聲流淌在沒有方向的秋夜,整整一晚上風聲鋪天蓋地地灌滿了全體人民的思想與情感中。

地主劉德彪死得比較簡單,他形銷骨立地跌倒在背石灰回村的路上。安朝富看到五十多歲的劉德彪被一塊碎磚絆了一下,跌倒。安朝富對他說:“石灰夠刷一年標語了。”

劉德彪一言不發,他身邊的石灰口袋炸縫,石灰粉揚起白色的塵霧,安朝富比較困難地搬起劉德彪飄滿石灰的頭,見臉色青紫鼻流黑血,其時他已徹底放棄了對將來標語的全部責任。安朝富將劉德彪扳過來,讓他凝固的身體麵對藍色的天空,藍色的天空下,秋風靜靜地漫過荒草起伏的田野和一些飛鳥的鳴叫。

地主劉德彪死前三天的晚上找我父親說:“許大隊長,一九五〇年在關帝廟說的話能不能收回?”

我父親坐在大隊部關帝廟裏一座泥塑的膝蓋前方三尺遠的地方,相當明確地說:“不可能!”油燈的光照耀著父親麵前一張油漆光亮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有一隻白瓷茶壺、一小袋煙葉和幾張報紙,報紙上的內容泛著淡黃的光輝,一些煤油的味道在大殿裏慢慢浸染著一切事物。

“是的,不可能!”我父親仔細咀嚼著煙葉,他的牙縫被劣質煙葉堵得實實在在。劉德彪走進屋外的黑暗中,便開始痛心疾首地咒罵自己,他眼前重複出現土地改革時一些尖銳的畫麵。

劉德彪父親終於在渡江的炮聲中將家裏最後幾十畝土地全都點燃在煙槍上化為縷縷青煙。我父親梳著小分頭背三八大蓋參加土改,劉家已破敗如一座劫後餘生的花園廢墟,那時候,頭上搽滿了香油的我父親跟在土改工作隊後麵,一副意誌堅決的形象,他頭上香油的味道一直持續到土改全麵勝利。劉德彪那時候對我父親滿頭的香油缺少應有的重視和尊敬。在一個光明磊落的秋分時刻,工作組於關帝廟前召開群眾大會並按照一張表格劃定成分。劉德彪趾高氣揚地從人群中站起來,他麵對主席台上寫在黃紙上的標語以及戴軍帽的工作組憤憤不平地喊道:“人活著不就是圖個名聲。”他的這一立論鮮明而平庸,但這半路殺出的呐喊已然中止了大會固有的程序:“貧農,貧農是什麼鳥玩藝,雖說現在沒地了,可我家曾是良田千頃名震十裏八方的大戶。我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就給我一個貧農,太不公平了。地主輪不上,至少要給我一個富農!”劉德彪滿懷著委屈和家道衰落的憂傷,赤紅的脖子上青筋暴跳。

於是,地主劉德彪在劃定成分後喝了許多酒,並反複向村民們複述他家昔日的光榮與繁華。那一年,他活得很振奮。

現在,一張草席卷了地主劉德彪,土高爐邊第一次接納了一個具有惡劣性質的黃腫病死者。沒有棺材,第二年春暖花開的季節,劉德彪的墳上青草碧綠野花怒放。植物生長於含有各種氮磷鉀肥的人的肉體之中,以此為據,繁榮的景象可延伸數年之久。

我祖父又黃又腫的臉如秋天一樣透明,灰褐色老人斑星羅棋布於虛幻的麵孔。叔叔死後,他持之以恒地每天坐在樹下看陳四爺和村裏剩下的一些人穿插在柳樹的濃鬱下結構繩網,他用碎磚在灰白色幹裂的地上已放逐了成千上萬頭牛和成千上萬畝水稻。流水嘩嘩的聲音在他的指縫裏經過。

冬天一天天逼近故鄉的大鍋和人民群眾脆弱的感情,他們的具體生活複雜起來。公社糧站發放的糧食逐步減少,糧站牆壁上的標語在冬天來臨的日子裏迅速褪色,公社糧站如同一個負債累累的貧雇農在幹冷的風中搖搖晃晃。

村裏“黃腫病”男女老少們前赴後繼地集合於土高爐周圍的土地的深層,他們裹一身清風張著空洞的嘴一頭紮進土地,這永久的家園永久地沉默和滿足了不再喝豆餅米湯的故鄉人民。

村前曠野猶如一個浩瀚的草甸子,幾場秋霜過後,荒草被浸染成一片金黃火紅的顏色,秋風和大雁的叫聲掠過草甸子,我父親站在夕陽下看到荒草一浪高過一浪猶如起伏跌宕的莊稼,小麥、水稻還有北方的高粱、小米成熟時輝煌的景象在視線裏紛紛複活。

天色暗下來了,我父親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他於暮靄層層推進的背景中意識到繁榮的荒草與瘦弱的莊稼距離遙遠如同他和叔叔的界限。

每人每頓分一勺米湯或豆餅湯是冬天來臨時不可動搖的事實。我父親站在栗子樹下說:“鄉親們,要挺住!”說完,他就堅持不懈地咳嗽起來,咳嗽聲貫穿了我父親此後全部的道路和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