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營長兼食堂管理員吳根繼續從公社拉回糧食和報紙,獨輪車吱吱呀呀地承擔著顏色深沉的豆餅和米糠,塞在糧食口袋夾縫中的報紙上的鉛字如同雪白的大米飄揚著醇厚的幽香。我父親的目光越過鉛字久久徘徊在即將來臨的美好幸福生活中,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生活比唐詩宋詞美麗,比我故鄉流行的揚劇動聽一百多倍,我父親當時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想著。
好高好高的天,好大好大的風。
許許多多的蛤蟆、田雞、水蛇、蚯蚓們在這一年夏天先後於故鄉人民的齒縫裏結束生命,它們生得渺小死得偉大(我故鄉人民至今滿懷著對蛤蟆、蛇、老鼠、麻雀的深刻敬意一直不忍心在糧食豐收的日子裏忘恩負義而至於用各種先進的毒藥對老鼠和麻雀下毒手)。那一年冬天,殘存的田雞、蛤蟆和蛇們縮進水塘或田埂的深處按正常秩序進入冬眠,於是老鼠和麻雀們便責無旁貸地居住到我故鄉人民的腸胃裏。我叔叔沒有能夠聞到那一年冬天老鼠和麻雀焦糊的香味在村子裏彌漫。我叔叔提前離開那個冬天,至少救活了七十隻鼠二百隻麻雀,我母親多年以後這樣對我說。
我家的黃狗在叔叔死後再也沒有叼過一隻老鼠或蛇回家,它以喪家之犬的形象奔走在深秋寒冷的風中,它艱苦地活著。許多目光瞄準了黃狗,狗肉的香味在故鄉人民的目光中持續生長。黃狗已很少返回村莊和我家的院子,它身上瘦黃的毛在季節的風中紛紛脫落。我父親看到狗圍繞著村莊奔走叫囂著,狗叫的聲音在夜深人靜時如一顆子彈射入我父親的心髒。
我父親也想將黃狗細細切碎,用狗的血肉喂養祖父以及全家,並將狗肺狗心狗肝醃製成鹹貨讓撲鼻的狗香延伸至第二年春天,他的思想與情感中願意保持對狗的深遠回憶與懷念,而不可拒絕的事實是:黃狗在有霜的日子裏一直走在村莊的邊緣和我父親目光的側麵,一次寒流過後,我家黃狗就成了一條貨真價實的喪家之犬。
敘述進行到這裏,我有理由對我家的黃狗——一條真正的喪家之犬作真實的想象。黃狗站在冬季目光警惕地注視著村巷裏閃出的每一個人的影子,黃狗骨瘦如柴地伸著舌頭奔跑著,冷風颼颼地削過它身上鬆軟稀疏的黃毛,這時黃狗就暴露了全身的肋骨堅硬突出像梳齒更像一架破風琴上已報廢的琴鍵,喪家之犬的叫聲從早到晚在村莊裏久久不絕。那時候,故鄉的夜晚月光如水。
我父親坐在灰塵深厚的土屋裏默默地用牙齒磨著煙葉,月光從木窗欞裏漏進來,其中一部分落在了我父親的臉上。母親說兩個孩子隻能留一個,她在黑暗中聲音如絲。
我和姐姐英子蜷縮在一堆破棉絮中做夢,夢中的細節全部遺忘,可以想象的是,那些失落的夢裏有許多大米。
父親承認這個冬天提前來臨,大鍋裏的湯水將在下雪的日子裏將相當一部分人送進村前凍硬的土地中。他眼前漫天大雪紛紛揚揚,人民群眾在冬季的縫隙裏張大空虛的嘴迎接著西北風夾裹的大雪如同迎接大米或遲到的親人。
母親說從明天開始,打回來的湯水隻給留下來的一個喝。喂兩個孩子的結局將是兩個孩子與米湯同歸於盡。母親的聲音中總是穿插著女性固有的膽怯和懦弱。
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躺在無岸的黑暗中仔細分析和研究“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問題,在夜晚的後半部分,窗外尖銳的風聲停了,我父母親聆聽月色中土地封凍的聲音,冷靜地進行對話如同兩位哲學家在討論偉大的哲學命題。
母親說按常理講英子比三歲的我更容易保留下來,老母雞孵出一群小雞走在春天的時間中最先蹬腿而去的是那隻最小最小的瘦雞,我在那年冬天就是一隻最小的瘦雞。
父親說,是的,英子每頓灌一勺米湯肯定能挺過冬季,但英子是女孩,許家傳種接代的艱巨任務必須要靠瘦雞去完成。
現在沒有田雞、蛇和蛤蟆了,哪怕有蜻蜓黑螞蟻也能讓英子熬到明年草根發芽槐花盛開的美好日子,母親說,怎麼連黑螞蟻老鼠也見不到了呢?
父親敘述了一隻麻雀在遠離他一百多步遠的地方就開始起飛,劉氏祠堂裏幾位炊事員將兩隻麻雀在火上烤了,每人分一隻細腿直啃到黃昏日落天地黑暗。父親說老鼠麻雀已很少了,說這些都沒用還是暫時放下英子吧!
明天的米湯就不給英子喝了?母親問。
父親說,是的,不給英子了。
母親說,英子明天就不喝米湯了?
米湯一滴也不能給英子了,父親說。
……他們反複提出和回答這樣一個簡單的無須論證的問題,一直問答到東方欲曉,窗外的天空漸漸明朗。
我母親看著英子和我蜷在沒有熱氣的棉絮裏如同草窩裏的兩隻紅薯。姐姐英子肥腫如同一個形態簡潔流暢的氣球,母親注意到一些微茫的氣息斷斷續續地在氣球裏進出著。三歲的我一如既往地不會哭不會笑沒有感覺如同一件麻木不仁的舊式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