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3)

村前的大壩下墳墓和夏天萋萋荒草一同繁榮地生長,隻是墳墓之間的幾座土高爐性質如初一如既往地保持固有形態。我父親在那一年夏天站在叔叔的墳頭看到距叔叔墳墓不到一丈遠的一個土高爐實際上已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耐火磚風化了一些棱角,耐火牆外包圍著的鐵皮已大麵積生鏽,一些老鼠烏鴉在裏麵安營紮寨已很久了。我父親就這樣久久地站著,一些暖濕的風掠過他潦草的頭發以及墳上迅速長出的綠草。

與此同時,我母親確實看到了十二歲的叔叔躺在土地的深層睜著一雙毛絨絨的眼睛眺望瓦罐,叔叔的嘴裏此刻已堵滿了腥濕的泥土,泥土長成墳墓和荒草,泥土在那一年已不再生長糧食和棉花。許多年後,我很糊塗地想象“泥土”這一象形文字自誕生之日起,不承擔生長莊稼責任像一個正常女人不擔負生兒育女義務是不是第一次?這種想象很不可靠但又無法拒絕。

最先紮根在土高爐之間的是民兵營長陳槐,隨後安朝富的父親、餘桂山、我叔叔相繼在這鋼鐵和泥土之間沉默,他們以相同的姿勢猶如一幅書法的走向正書寫鋼鐵與農業的曆史。此後,成群結隊的男女老幼們先後來這裏居住,他們肥胖的身體像肥胖的篆文在我故鄉的土地上為曆史排版。土高爐類似於被光榮命名的標題和目錄一樣體積較大鮮明突出。

黃腫病就這樣在夏季裏全麵流行,在黃腫病中不治的故鄉人民無一例外地提前離開親屬、房屋、大鍋以及第二年春天的故事。

黃腫病是不治之症,所以命名“天災”就比較合理而準確。

我家的黃狗活得有聲有色,它時常從外麵叼一隻死老鼠或咬著水蛇的頭跑回家,叔叔活著時常常對著黃狗笑,他看到水蛇長長的身子像紅綢舞一樣上下左右舞動著,那些灰褐色優美的弧線在潮濕陰暗的土屋裏持續十數分鍾,直到水蛇的尾巴軟軟地垂下來,黃狗吐出咬碎了的蛇頭又奔向故鄉敞開的土地和田埂。叔叔死後,黃狗蹲在叔叔的一堆新墳上,鼻子裏噴吐著潮濕而黏稠的氣息整整地叫了一夜,夜晚的月光覆蓋著狗頭墳頭和土高爐空虛的爐膛。那天夜晚銀白色的月光滲透進我祖父緩緩流動的血液和我的稿紙上這片文字之中。

祖父的胡子更長了。他浮腫的臉猶如一個飽滿的枕頭或那個年代一隻成熟的南瓜。祖父不再抱著我去古老的柳樹下和陳四爺他們一起修改繩網,他獨自一人扛著南瓜一樣的腦袋艱苦卓絕地走進繩網。陳四爺每天扛著數十斤的草繩於陽光爬上樹梢的早晨準時抵達柳樹的陰影下。叔叔死在雨季,暴雨如注的聲音反複回響在我祖父含糊不清的記憶中。那年夏天,在歪曲的柳樹下,不識字的祖父一次次地翻閱陳四爺的那本線裝書《水滸》,他看到如蟻的文字水稻一樣稠密,一隻黑螞蟻在文字和水稻中間慢慢地爬著,他困難地轉動南瓜一樣笨重的腦袋問陳四爺,“書中可曾下雨?”

陳四爺抬頭看一眼藍汪汪的天空,太陽毒辣的光線和樹葉間知了稠密的叫聲將村莊和土地遮蓋得嚴嚴實實。他沒有回答,然後對瘸子葛朝說:“將那根繩頭拉過來!”

瘸子葛朝懷抱著那隻淺灰色小貓,顛動著長短不齊的雙腿牽過繩頭,說:“應該這樣!”他發黴的聲音非常渺茫,兩隻眼睛陷在肥胖的臉上,形態如貓。

聾啞人張全福盤腿坐在地上全心全意看我祖父用碎磚在灰白的地上畫許多無草可吃的牛和密不透風的水稻。牛和水稻在地麵上左右穿插前後關聯,農業的景象無比繁榮。我祖父聽到了稻田中間流水的聲音以及老牛在水邊吃草的聲音,一些清澈的流水漫過牛身後深深淺淺的腳印。

那些日子裏,我父親決定將全大隊惟一的一條水牛殺掉。牛肉的味道在村子裏久久飄揚,水牛無悔的姿勢在一陣血如潮湧的噴射後一直固定在全體村民的思想中。螞蚱、蝗蟲、螞蟻、水蛇、蠍子、老鼠和蜻蜓在這一年夏天在劫難逃,焦糊的香味讓許多人信心百倍立場堅定。

在夏天已剩下不多的日子裏,我父親讓四類分子從三十裏外的桂子山上背來了許多石灰。壞分子安朝富滿身糞味地一次次仔細深入地看著我父親。他父親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以及食堂管理員那短暫而美好的日子讓他心驚肉跳眼睛通紅。他看到我穿草鞋的父親肚子裏灌滿了米湯和麵粉。

收下的小麥不到半個月彈盡糧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