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我居住的城市風景優美,精神病院高牆深鎖。我扶著年邁的母親走進西郊結構嚴謹的院子和醫生的視線中,如深入一所管理出色的監獄。

母親邁著細碎的步子目光膽怯優柔寡斷,她說:“這裏都是瘋子,帶我到這裏幹嗎?”

一個長發飄揚的少女此刻舞動著一條黃手絹在通往住院部的水泥路上邊跑邊唱,她的臉上笑得很燦爛,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正在追趕她。

我母親對此種景象異常陌生,她拉了拉我的衣角:“怎麼到這地方檢查身體?”

“您年紀大了,體檢很複雜,這裏條件好一些!”我騙母親。

母親努力睜大那雙萎縮的眼睛,瞳孔裏灰黃色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臉上,我感到欺騙和陰謀被戮穿後的走投無路。

一位大夫用口罩籠罩住大部分麵孔,一雙懷疑一切的眼睛反複地審視著我母親。他用含糊的充滿棉花形態的語言同我母親交談。母親像一個優秀的學生在輕鬆地回答一個平庸老師的提問。母親聲音清晰條理清楚層次分明。

大夫摘下口罩問我:“你是什麼人?”

我愣住了。

大夫說:“你母親不僅一切正常,而且理性思維比一般人要嚴密得多。”

我將醫生拉到屋外告訴他,我母親隻要見到飯粒掉到地上就又罵又哭並撿起來塞進嘴裏。大夫說:“不可能!你這是撒謊!”大夫手裏拎著聽診器向我講述關於虐待老人也要犯法之類的法律問題。

我掏出記者證向他證明還不至於拒絕贍養老人而將母親送進瘋人院。大夫重新用目光分析我的形象及表情,然後說:“檢查吧!”

我母親那天很振奮地見到了許多嘀嘀直叫的儀器,她很滿意地對我說:“原來檢查不疼不癢。”

形形色色的儀器上的曲線和數字向我證明:母親是無辜的。

穿過城市的街道及廣告牌投下的陰影,我和母親回家。沿途大街上流行歌曲灌滿了街道和行人的口袋,一些過時的歌星以兩塊五一盒在巷口被先後拍賣,歌星表情生動笑容可人。

妻子對醫院檢查結果表示滿意,午飯的桌上多了一隻烤得油光燦爛的燒雞,全家人情緒很好地將一隻曾經活蹦亂跳的雞啃成一堆骨頭。午飯已近尾聲,兒子節外生枝,他學雞叫的時候得意忘形將半碗米飯打翻在地。

我三歲的兒子嚇得哇哇大哭,他雖不能理解半碗米飯和全家經濟收入之間無關緊要的聯係,但他已然深刻感受到掉一粒米在地上比砸碎一輛玩具汽車和一台電視機要嚴重得多。

母親緩慢地放下筷子,筷子擱在一堆骨頭上,她鬆弛的臉上肌肉和皺紋迅速錯動著,手腳大幅度顫抖痙攣。過了半分鍾,她渾濁的眼淚川流不息,接著母親又嚎啕大哭起來。她跪在地上抓起散落在地板上的飯粒迅速塞進嘴裏。

母親過分的哭聲越過窗戶進入城市的流行歌曲中。那時候,流行歌曲中有一句歌詞叫“愛情是粉紅色的,這是咖啡加糖的感覺……”

妻子重重地將手中的一雙筷子摜到桌上。然後走進房間,一聲強烈的撞門聲幹脆利索振聾發聵。

桌上杯盤狼藉,牆上油畫的風景色彩明朗空氣清爽。

我軟軟地癱坐在棕色的沙發上,像一個殘廢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