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村莊非常平靜。村前浩瀚荒草中夾雜的一些麥穗不到一天就收割完了,我父親站在一堆幹癟的小麥前一動不動。黃昏來臨的時候,人民群眾拖著疲軟的身體走向大鍋和米湯,一些群眾的嘴裏磨著小麥,麵粉的味道在田埂上蠱惑人心。
蚊子蒼蠅在暗紅色的光線裏飛舞,糧食的影子在黑暗大麵積降臨後幻滅,一些活著的夏蟲在草叢中手舞足蹈熱情歌唱。
最先得黃腫病的是貧農餘桂山。餘桂山肺癆的小兒子每次都將打回來的米湯喝得有板有眼風聲鶴唳,一罐米湯迅速被灌進空闊無物的胃裏。餘桂山看著瓦罐朝天的景象就持續不斷地歎息,歎息聲悠長而明亮並且沿著黴黑的屋梁和蜘蛛網久久盤旋。咽了一些椿樹葉和草根,餘桂山起初覺得清甜爽口幹脆利索味道無比美好,不久腸胃就如同酒坊酵缸中的酒糟發熱膨脹,半個月後的早晨,餘桂山發覺自己突然胖了,肚子飽滿地向前挺著猶如解放前的地主富農或電影裏的資本家,身上肌肉突然間全麵擴張,渾圓的膀子已經很難彎曲。那天早上,他捧著瓦罐去食堂打飯,豐滿的胳膊像豆腐一樣細嫩柔軟,邁出門檻的第一步還未準確地跨出去,他一陣眩惑猶如誤入歧途,眼睛裏金光閃爍烈火熊熊一派沸騰興旺的光芒川流不息。瓦罐幹脆地落在地上。
餘桂山沒有看到陽光照亮了摔成八瓣的灰褐色瓦罐以及一些黑螞蟻迅速占領這殘留米腥味的瓦罐碎片。
貧農餘桂山死在一個空氣清新食堂炊煙嫋嫋的早晨。
我父親和人民群眾擠在一起看餘桂山躺在一棵綠陰濃厚的柳樹下,紫黃色的肚皮緊繃繃地猶如一麵豐收鑼鼓。餘桂山肺癆的兒子“魚簍子”摟著餘桂山結構完整表情誇張的臉仔細地撫摸著像撫摸剛出世的嬰兒,有一隻不死的蜻蜓扇動著彩色的翅膀悠閑地圍繞著“魚簍子”雜亂無章的頭發盤旋。這時候,喝完米湯的人民群眾錯綜複雜地抒情兼議論餘桂山生前的種種優秀品質並將餘桂山的死與食堂和米湯聯係起來研究因果關係。於是,瑣碎而黑暗的語言像密集的刀子,刀子切割著早晨的風景和我父親忠誠的思想。
我父親擠出人群,灰紫的嘴唇在清晨的樹陰下顫動著,他從肺腑裏吐出尖銳的聲音:“餘桂山是得黃腫病死的!”
不久,全村黃腫病像流行感冒一樣在夏天裏蔓延。吳根站在關帝廟前的栗子樹下的石磨上,向黑壓壓一片完整的腦袋闡明:
“黃腫病,縣裏說了,今年流行黃腫病,誰敢亂說?!”
我父親坐在凳子上嚼煙葉,他看到全村人民肥胖無比的形象由此及彼,人民搖晃著肥胖的身體前赴後繼地走在田埂上池塘邊。池塘裏田埂上水草不驚。
我們家最先胖起來的是我祖父和我姐姐。我祖父胖得有些過分,幹瘦而鬆弛的皮肉循序漸進地鼓起來,粗胖的腿像我家屋頂粗黑的熏滿了煙灰的屋梁。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大約需要三分鍾,然後比較困難地抱起我去槐樹下和陳四爺一起修改繩網,繩網已被結構成許多意義。我母親說有一次我從肥胖的祖父的臂膀裏滑落到地上,那情形和餘桂山摔碎瓦罐的細節比較相似。我的頭和地上的一塊碎磚相撞,結果留下了一些腥紅的血和渺茫的哭聲,如今我濃黑的頭發已掩蓋了傷疤,曆史在我的頭發裏平靜如水。
我五歲的姐姐英子臉上肥胖得抹煞了五官的變化,眼睛深深地淪陷在肥胖的臉中猶如一道裂縫。她每天坐在門口曬毒辣的太陽,然後捕捉麻痹大意的螞蟻,一些黑螞蟻在她的齒縫裏結束生命。一天晚上,我母親就肥胖問題同父親發生爭執,父親掄起鐵鏟一樣的手在我母親的臉上留下五個鮮紅的指印,父親在深夜裏吼著:“黃腫病就是黃腫病,縣裏也這麼說了!”
我家的黃狗在院子裏嘹亮地叫著,它活得一如既往。
那一年夏天的中間部分,我故鄉的人民拖著肥胖的影子出沒於米湯和想象之中,一些情節曲折的故事在影子裏繁衍生長。
那一年,我們安徽有個叫張凱帆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他因為反對大辦食堂倒了,安徽食堂的煙囪就多了。
我皖東故鄉的人民越來越黃越來越胖。
我父親從縣裏開會回來後已是深夜,他的草鞋裏注滿了露水和會議精神。一隻草鞋帶子斷了,父親扔在半路赤腳走回來。他召集大隊幹部嚴肅認真地在下半夜開會,父親說根據縣裏有關指示,瓦罐和私自生火熬湯就是大鍋的敵人並且性質極其嚴重。明早突擊收繳所有瓦罐決不讓一縷炊煙從食堂以外的地方升起。我父親那時候看到蔚藍的天空純淨透明毫無雜質猶如傳說中的愛情故事。
我十二歲的叔叔像小兵“張嘎”一樣神出鬼沒地出入於田埂池塘河流之間,他瘦如修竹的形象異常堅決,一隻早年奶奶用來煨藥的小瓦罐裏時常煮一隻田雞一隻螃蟹或一條蛇一隻老鼠。母親說叔叔從不喝食堂裏打回來的米湯,但他自己熬的一小罐湯水決不讓任何人喝一口。叔叔自私而大度地活著,他發黑的眼睛裏閃爍著遙遠的光輝。